想听流水想看山

欲脱功利牵绊,渐入淡定境界,想听流水想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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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果树

(2006-09-29 06:58:22) 下一个

六十年代,站在南通西门的起凤桥上向东看,但见连片屋宇之间,耸立着两株逾数百年的白果树,一在河南的西街小学内,一在河北的跃龙桥小学内。两树一样的高大,一样的葱茏,遥遥相对,形同夫妻。

每天傍晚,漫天晚霞的时候,千万只鸟雀从野外觅食归来,开始闹林了,叽叽喳喳,热闹非常。自家闹了还不够,要串门。于是,南边树上的鸟儿往北飞,北边树上的鸟儿往南飞,两树之间,竟象是搭起一座鹊桥。

我七岁进跃龙桥小学读书,天天在白果树下做游戏。树干真粗,四五个学童手拉手,还合不拢。仰头向上,只见浓荫遮盖,哪里看得到树梢,甚至连天都看不见。

我们低年级的教室,共四栋青瓦房,用房廊连起来,组成一个正方形,中间是砖脊铺出的庭院,白果树就在庭院的中间,最低的树枝上用麻绳吊着个绿铜课钟。从房廊向后去,可连到一个大殿,三年级在殿堂中上课。

没有人说得清这树的年龄。教一二年级描红(毛笔字)课的最老的侯老师说,这小学原来是座庙,解放后改成学校,从她进校教书起,树就有这么高,这么粗。

刚进学校,正是盛夏将尽时,扇形的绿叶层层叠叠,滤去了暑热,只透入习习凉风和缕缕阳光。因此再热的天,我们下了课在院中游戏,总不觉得热。

玩得兴的时候,我们最怕校工过来。他往树下一站,伸手抓着敲钟的绳圈,咚咚咚几声,就把我们都赶回了教室。多少回,我们拼命向上跳,也想抓住这绳圈,敲两下玩玩,可从来抓不到,只恨自己个子太矮。

其实最让我们心动的是秋天。叶儿黄了,金黄的叶子,一阵阵地飘落下来,有时侯简直铺天盖地。柔软的浆果也熟了,扑噜扑噜往下掉,打得瓦片直响。每天清晨,地上盖满了落叶和果子,值班生帮着校工打扫庭院,总要扫走好几箩筐。等大部分学生上学时,一方庭院,已经干干净净,砖缝分明。

白果虽是坚果,外面却包着一层黄瓤。果子落地,瓤就破皮而出,有味,且滑腻。为防学生踩着摔倒,校工每天还要打扫好几次。若大风过后,落得太多了,校工就会上房扫瓦,把瓦沟中的落叶和果子扫下来,我们就帮着用畚箕盛着,运到后面大操场的小树林中堆起来。

偶尔,我们也会捡些白果,用脚先踩掉皮瓤,抓把树叶擦净,然后放到口袋里,让大人炒了给我们吃。但老师告诫说,这果子有微毒,少吃能润肺开胃,多吃则伤人。

当然,白果也成为我们淘气的工具。无论老师管束得再紧,我们总会在下课时藏几颗皮瓤将破未破的果子,瞅见哪个力气更小的学生不注意,朝着后脑勺噗的一声砸过去,痛倒是不痛,只是皮瓤破了,粘到头发上,臭半天。女生则捡那颜色纯正的、形状美的树叶,夹到课本中做书签。

白果树上有许多鸟巢。霸主是老鹰,占住最高的枝桠建个大窝,到了黄昏就在树顶上盘旋,是君临天下的气势。可老鹰不欺小鸟,有大将之风。最可恨的是乌雅,经常偷吃其他鸟的鸟蛋或鸟雏。春夏之间,我们常看见纤弱的鸟妈妈在树叶中追逐乌雅,拼命保护自己的儿女,虽断羽折翅在所不惜,极其感人。偶有鸟蛋打碎或鸟雏落地,鸟妈妈必在树上或房瓦上悲鸣,声音凄厉。我们把鸟雏捡起来,捧在手中,却无法送到树上去,又怕鸟妈妈啄我们的头,急得不知道怎么办。还是校工心肠好,取个梯子,把鸟雏送到房顶上,让鸟爸爸鸟妈妈领着蹦回到树枝上去。

以后上四年级,我们转到坡下的三排新教室上课,开始写记叙文。我在一篇作文写到远处看树的景象,大概是这样说的:下午放学后在操场玩,天边突然涌来乌云,刮起一阵阵狂风,把高高的白果树吹得哗哗作响,千百片黄叶儿向后飘去,就象女人飘起的头发。老师觉得写得好,就在这几句话下面加了双条波浪线。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我早已去外地工作。回南通探亲,却找不到跃龙桥小学了,白果树周围的庙院变成了居民住宅区,白果树,连同树上的所有生灵,已踪迹全无。凭南通之大之富之风雅之悠久,终未舍得为一棵古树留出寸地,将它给砍了。

妻已殁,夫安在?西街小学的白果树呢?我急切地想看它。它那么高,本来从我家门口一眼就能看到的,可新盖的大楼遮住了视线。我从西大街上信步往东,看到西街小学的地皮上已经建起了华联商厦,商场内人声鼎沸,生意兴隆,是占了风水宝地的光?久违的另一株白果树还活着,如今落寂地立在大马路中间仅几米宽的孤岛中。伟岸的躯干佝偻了,繁茂的枝杈凋零了,浓密的绿荫枯萎了,衣不遮体,鸟雀全无,沉重的沥青路压在它的根筋上,千万辆汽车日夜从上面碾压。白果树还活着,树干上甚至滑稽地別上了南通文物的铜牌。可这样的活着,无异于苟延残喘。人,已经剥掉了树的尊严。

九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冬天,我从国外回来,白果树仍肃立在寒风之中。旁边的华联商厦,连同周围的所有店铺,构成了和平桥西的一片萧条和颓败。我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词:天谴。我恨自己不该用这个恶毒的词来诅咒。可转念一想,天谴者,原本就是大自然对人类不体恤生态环境的惩罚。

我在城里闲转,明显感到政府和市民终于开始重视环境和历史保护。和平桥下的水已变清,但还不见鱼吐泡,十字街广场上栽种了树,可只有手臂粗细,濠西路上重建了城隍庙,却门可罗雀,不复香火鼎盛。站在高楼四顾,全城几乎没有一棵高树。生态和人文环境,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复?

查辞海得知,白果树正名银杏树,叶折扇形,雌雄异株,落叶乔木,高可达四十米,寿可逾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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