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马屁和我们的马屁

芦笛


老加写了篇文章，因为杂有大量马屁而没让我提上导读。这小子立即扬言要自宫，割了“瓜把”（这是敝乡土话），吓得我赶快遵命行事。他还愤愤地写了篇罕见的长文出来，主张“拍马有理论”，或曰《他们的马屁和我们的马屁》，开辟了一个从未有人谈过的话题。我深受启发，为此想了半天。奴才常令主子甘拜下风，这不是第一次了。

到西方最强烈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儿的人特别彬彬有礼，非常客气，动不动就感谢你。记得有一次我跟人借东西，归还时对方居然跟我说“谢谢”。我大惑不解，说应该是我感谢你啊，怎么反倒成了你感谢我了？对方一愣，想了想什么也没能说出来。这问题大概还是她第一次遇到吧。其实说“谢谢”早成了鬼子的本能，只要是别人给你递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你的还是对方的，你接过来的同时都会本能地这么说。后来就连我自己也养成了这不假思索的条件反射。

这也是樊弓教授的强烈感受，但他的反应和我完全不同，我是又惊又喜，觉得活到这么大才总算知道了人的尊严究竟是怎么回事。而据樊教授自己说，他开头觉得这么做很虚伪，很反感，后来看了胡平“文明就是虚伪”才恍然大悟，得出了“伪善也是善”的结论，最后为坚持这一真理和我打得乌烟瘴气，这也用不着去说它了。

老加的马屁也就是他们的“伪善”。这小子说得一点不错。鬼子交往的一大部分内容就是马屁。在樊教授和许多中国人看来，这反映了鬼子的虚伪，然而在我看来，它其实体现了鬼子对他人的尊重，其实就是个情商的差异问题。

所谓“情商”是个很模糊很混乱的概念，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究竟包括了哪些内容。但有一条似乎是team work的能力，也就是善于体察他人的情绪，尊重他人的尊严，并善于发现他人的长处和贡献，及时肯定之，使得所有的人工作起来心情舒畅。鬼子的马屁和客套，其实是一种高情商的表现，它体现了个人对他人的价值的理解和欣赏。这种马屁和功利目的无关，虽然可能并不总是实事求是，但从动机来说则是非常真诚的。在一个理想的马屁社会，大众互拍马屁，一团和气，人人都非常开心，达到和谐态。

咱们从来没有拍这种马屁的习惯。中国人拍马屁具有无比鲜明的目的性：讨好权势者，赢得对方的欢心，而之所以要这么做，乃是要为自己换来实惠，亦即 “以尊严换实惠”。鬼子拍马屁是为了人的尊严，而咱们则是为了实惠毫不犹豫地牺牲尊严。鬼子的马屁是为了利他，咱们的马屁则是为了利己。

东西马屁本质既然不同，则对是否拍马屁的社会评价也就完全两样。在中国罕有不拍权势者马屁的人，一旦出了这种异数，则大众立即视为凤毛麟角，将之捧到天上去，传奇中“击鼓骂曹”的祢衡和令高力士脱靴的李白都是这么出大名的。

其实真相如何只有天知道。谁说李白不拍恶心肉麻马屁？看看《与韩荆州书》去！无耻到连“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话都说出来。最后还不是求封万户侯，而是求人家赏识提拔，为此吹捧对方贬低自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白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於诸贤之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於国士。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庶青萍、结绿长价於薛、卞之门。幸推下流，大开奖饰，唯君侯图之。”

为了得到某个历史上籍籍无名的地方官的赏识提拔，称自己的作品为“不合大人”品味的“雕虫小技”、“刍荛”、“下流”，请对方“赐观”（赏脸阅读）、“奖饰”，真令后人没法想象这就是为时人后人捧到天上去的“天上谪仙人”！

就算此文为伪作，祢衡和李白乃至“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都真是视权势如粪土的洁身自爱者。那自我党当国后，这种稀有物种也就彻底灭绝了。“思想改造”就是专门设计出来粉碎所有潜在的祢衡的脊梁的。

敝族一位老前辈当祢衡当了一辈子。据说抗战时期蒋委员长出现在新闻片上时，所有的观众都必须站起来，唯老先生端坐不动，还要戟指大骂：“你个龟儿子啥子东西嘛！还要让老子站起来！你朗格不跟我跪下来！”大众也奈何不得。及至“解放”后他还想这么来，立即就给捉将官里去，死在劳改队里。

老芦大约是嵇康阮籍一类转世，从不拍领导马屁，但即使是我，也不敢不拍我党马屁，当年不知道写了多少马屁黑板报文字，逢年过节便是摇唇鼓舌无耻拍马之时。连我都如此，而况他人？正因为知道国人底细，我才在“民运”垃圾出来卖弄“气节”时大骂出口：尔等若真是自吹的硬汉子，早就在黑牢里烂光了骨头，还能出国来卖乖？

西方对不拍马屁的社会评价则完全相反，大众只会认为你是粗鲁的野蛮人。之所以会出现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完全是马屁实质不同造成的：西式马屁是出自对他人的尊重，中式马屁则是对自己人格的心甘情愿的糟践；西式马屁体现了对同类的真诚的爱，中式马屁则暴露了自私导致的入骨虚伪。

前些天“科学教徒”网友转贴了美国政府智囊机构兰德公司评价中国与中国人的文章，我看了的感觉即使不是万箭穿心，也是芒刺在背，只觉得鬼目如电，人家一篇文章，胜过了拙作《丑陋的大陆人》的千言万语，每句话都让你赖无可赖，辩无可辩：

“中国人缺乏诚信和社会责任感。中国人不了解他们作为社会个体应该
对国家和社会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普通中国人通常只关心他们的家庭
和亲属，中国的文化是建立在家族血缘关系上而不是建立在一个理性的
社会基础之上。中国人只在乎他们直系亲属的福址，对与自己毫不相关
的人所遭受的苦难则视而不见。毫无疑问，这种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道
德观势必导致自私，冷酷，这种自私和冷酷已经成为阻碍中国社会向前
发展的最关键因素。”

“中国从来就没有成为一个法制社会，因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与守法行
为格格不入。中国人老想走捷径。他们不明白这样一个事实：即成就来
自于与努力工作和牺牲。中国人倾向于索取而不给予。他们需要明白一
个道理：生活的真谛不在于你索取多少而在于你能给予社会和你的人类
同胞多少。”

“大多数中国人从来就没有学到过什么是体面和尊敬的生活意义。中国
人普遍不懂得如何为了个人和社会的福址去进行富有成效的生活。潜意
识里，中国人视他们的生活目的就是抬高自己从而获得别人的认知。这
样一来，一个人就会对‘保有面子’这样微不足道欲望感到满足。‘面
子’是中国人心理最基本的组成部分，它已经成为了中国人难以克服的
障碍，阻碍中国人接受真理并尝试富有意义的生活。这个应受谴责的习
性使得中国人生来就具有无情和自私的特点，它已成为中国落后的主要
原因。 ”

“中国人没有勇气追求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首先，他们没有从错误中
筛选正确事物的能力，因为他们的思想被贪婪所占据。再有，就算他们
有能力筛选出正确的事情，他们也缺乏勇气把真理化为实践。”　　　　　　　

“中国人习惯接受廉价和免费的事物，他们总是梦想奇迹或者好运，因
为他们不愿意付出努力，他们总想不劳而获。很少有中国人明白一个事
实，就是威望和成就是通过一步步努力的工作和牺牲实现的，不付出就
没有所得。简单来说，如果是为了谋生，那一个人只有去索取；但如果
是为了生活，一个人必须要去奉献。”　　　　　　　

“由于在贫穷的环境下生长并且缺少应有的教育，大多数中国人不懂得
优雅的举止和基本的礼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着装笨拙粗鄙却不感到害
羞。他们在青少年时所受的教育就是如何说谎并从别人那里索取，而不
是去与别人去分享自己的所有。”　　　　　　　

“中国是一个物产丰富的国家。但无限制生育政策所带来恶果使得中国
成为了无限廉价劳动力的输出国。这些输出也包括那些受过教育的劳力
输出，除了他们的教育水平，实则和其他一般苦力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些话难道不是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我自己都是这样，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谋生”（索取）与“生活”（奉献）的区别。活了快一甲子，我从来只是蝇营狗苟，胼手胝足去谋生，从未生活过一天。

我至今百思不解的是，和日本人一样，中国人奉行的是集体主义价值观，而鬼子奉行的则是个人主义价值观，然而实际效果则完全“走向反面”，国人个个以自己为中心，无比冷酷自私，缺乏合作精神，最不适于team work，而鬼子反而是助人为乐，在肯定个人价值、充分发挥个人自由创新精神的同时也强调team work，善于发挥团队精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后把跟贴答网友的要紧话加在这里：

鬼子喜欢表扬人乃是从襁褓里带出来的，父母就是这么对孩子的。有一次我和一个鬼子谈这问题，他说他注意到许多中国人都缺乏自信，我说美国教育是千方百计鼓励学生或孩子建立自信，发现自己的长处，而中国教育是千方百计要让你丧失自信，夹紧尾巴做人。他深以为然，说怪不得会如此不同，真难想象世上有这种奇怪的教育。

因此老美个个自命不凡，个个以为他有什么special之处，而国人骨子里都缺乏自信，认定天外有天，自己实在算不了什么。起码本人就是这样谦卑地活了一世。我导师早就发现我这个致命缺点，曾多次语重心长鼓励我，可一点用处都没有。

鬼子也有拍中式马屁的人，同样为人看不起，但比中国少见得多。关键在于社会运作方式不同：你若是窝囊废，再拍上司也没用；若不是窝囊废，用不着拍也能得到你该得的东西，中国则不搞这套就寸步难行。这或许就是上述区别之所以产生的原因吧。

作者：芦笛 在 芦笛自治区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info

上一次由芦笛于2008-6-29 周日, 上午10:13修改，总共修改了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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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马屁：Your English is very good! -- 鱼丈人 - (332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9:43 (114 reads)
o 他们常说的是Your English is better than my Chinese. -- 芦笛 - (281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10:03 (116 reads)
+ 謙卑有謙卑的好處﹐humble 在英文裡可是很高的褒揚。 -- 老偷著樂 - (50 Byte) 2008-6-30 周一, 上午5:51 (30 reads)
+ 所以你有网上人格在另一边保持平衡 -- 铁木 - (88 Byte) 2008-6-29 周日, 下午7:25 (38 reads)
# 没错，我早反复说过了，我在真实生活中相当谦卑，上网后打架咄咄逼人，张狂得不行 -- 芦笛 - (45 Byte) 2008-6-29 周日, 下午7:59 (51 reads)
+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slap on face。 -- 消极 - (0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10:34 (25 reads)
# 是么？我也这么毫不客气地说过， -- 芦笛 - (111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10:37 (96 reads)
o 拍马的最高境界不是听的人舒服，而是旁边人。。。。 -- 消极 - (27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9:48 (70 reads)
+ 什么意思？鬼子也有拍中式马屁的人，同样为人看不起，称为ass-licker，但比中国少见得多 -- 芦笛 - (62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10:05 (57 reads)
# 您几位老帮菜多半在大学混的，对coporate world了解不多，这些事，当做到中层，特别 -- 消极 - (95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10:33 (93 reads)
* 的确，公司里面很多nonsense -- 铁木 - (137 Byte) 2008-6-29 周日, 下午7:31 (47 reads)
* 那也是，公司和大学研究所毕竟不同 -- 芦笛 - (0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10:35 (16 reads)
* 那个兰德报告明显是伪托，估计还是某国人毒眼之作，奇怪怎么老芦会以为是真货？ -- 沙人 - (0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9:14 (22 reads)
o 是么？我没有察觉，就请你讲述一下如何辨伪吧。即使不是兰德公司，说的也非常准确 -- 芦笛 - (0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9:18 (19 reads)
+ 看文风，消极同志正在发挥中。。。 -- 沙人 - (0 Byte) 2008-6-30 周一, 上午12:43 (12 reads)
+ 这类文章近年来很多。美国人写报告，新闻不会这么用全称判断，很不PC，哪怕真是敌对状况 -- 消极 - (454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9:46 (100 reads)
# 恩，有道理，但也未必，你看过《菊花与刀》么？看过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么？ -- 芦笛 - (145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9:58 (79 reads)
* 时代不同了，现在都比较小心。是否公开也不关键，美国政府有解密制度，到一定年限都得见光 -- 消极 - (200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10:29 (68 reads)
o 那倒是，他们必须考虑国内华人的强烈反弹 -- 芦笛 - (0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10:33 (20 reads)
* 马屁是对着屁说好文。 -- 和尚 - (0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8:02 (20 reads)
* 引人深深深深深深深思啊。 最重要的我觉得是这一句： “中国人老想走捷径。” 这和芦老以前说的禅宗的思维方式有关 -- 小小衲 - (787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7:11 (61 reads)
* 胡说：老芦生在福中不知福 -- xilihutu - (155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7:10 (108 reads)
o 多谢马屁：） -- 芦笛 - (0 Byte) 2008-6-29 周日, 上午8:08 (13 reads)
* 一般不会拍马的，被拍的时候，也不知所措 -- 铁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