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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在铁链上说谎”的李鸿章

(2009-06-25 13:12:20) 下一个


芦笛


这题目有哗众取宠吸引眼球之嫌,不过我刚才看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上的注解,觉得十分有趣,拿来闲扯一番。

英国派往中国的第一位商务总监(Chief Superintendent of the trade of British subjects to China,通译为领事)是Lord Napier,应该翻译为“奈比尔男爵”,如果嫌“奈”字不雅,则可翻译为“纳比尔男爵”,然而不知怎的却给翻译成了“律劳卑”,历史书上也一直这么写。据精通中文的马士破译,“律”乃是Lord的粤语音译。我看一点不像,倒是“劳” 字可能是Lord的音译,而“卑”则是pier的音译——广东人不识字,把“卑”字读作“鄙”字也是有的。但如此一来则非但“Na”没有着落,“律”字是怎么来的也无法解释。

类似的例子还有的是。我至今琢磨不出来,俄罗斯的“俄”字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按老毛子自己的发音,那是Россия,读如“罗西亚”,就算把“亚”干没了,把“西”念成“斯”,也不该多出个“俄”字来呀?

却说那律劳卑接到广州行总、中国第一个百万富翁伍浩官发来的帖子,通知他伍即将来访。那帖子上把他的名字写成“律劳卑”,让老律大为烦恼。盖他已经请了传教士马礼逊将他的名字按“信达雅”的原则译好,可老伍就是不使用,却写成“律劳卑”。老律大概听马礼逊解释,“劳卑”乃是“劳苦卑贱”之意,非但没有体现出他男爵的高贵尊严来,而且直接就把他当成了臭苦力,简直是种侮辱。为此他还在私人通信中抱怨过。

马士于此下结论说,中国人故意避免使用雅字翻译外国人的名字,而这体现了中国人藐视外国人,把他们当成教化之外的野蛮人的一般倾向。他说,作个公平的类比,这就如把“李鸿章”的名字翻译为Lie hung in chains一般,那意思就是“吊在铁链上还要撒谎”。

看来这老马是在广州学的中国话,所以才会把“李”发成lie。他这翻译功夫可远不如我导师的。那阵子闹六四,全世界都知道了邓小平、李鹏和天安门广场的名字。那天他跟我说,邓小平的名字在西方人听来很滑稽,听上去如同“Dung shopping”一般,也就是“买牛屎”,让我大笑不止。

不过老马在这儿的指控可不公平。当时我大清皇民普遍蔑视鬼子不假,但未必故意去挑不雅的字翻译他们的名字。这理由根本不是他说的那个。否则 Elliott为何又要翻译成“义律”?这名字可是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以义自律,何其高尚乃尔!若是成心侮辱,中文中难道挑不出坏字来?咱们的“谥学 ”是干嘛用的?最对口的就是“夷厉”。稍知国学者都知道“厉”乃是恶谥,什么周幽王,周厉王,全都是当时士人熟知的反面教员。

其实律劳卑之所以翻成这鬼样子,一点都不难解释,正如Charter Bank给翻成“渣打银行”一样,只能说明译者没文化,不知道中文中哪些字雅,哪些字俗而已,并无什么深心在内。

须知西学东渐是后来的事,那阵子举国无一通西文者。据茅海建教授在《苦命天子》中介绍,当时官府在西藏(还是四川或云南,记不住了)抓获了几个传教士,搜出了几张字纸,举国无一人能懂那蛮书,李太白又不幸仙逝千多年,再无人能破解那到底是什么机密情报了。这些字纸于是辗转各地,直到到了广州,官家找来美国领事,才知道那不过是几封家书。

其时和鬼子打交道的,都不是上等人,国人称为“西崽”,都没有什么文化,更没有什么西语教科书,有了他们也看不懂,只能通过和鬼子打交道,学点支离破碎的口语,一如下乡知青学会少数民族语言一般。因此这些人其实都是西语文盲,只能讲不能读写。笔译还得靠传教士。这些人翻译鬼子名字,当然也就不知道该挑什么雅字,只能从他们极有限的中文字库中随便抓出个发音类似的字来充数。

这结果就是“渣打银行”。自中国有翻译以来,大概再没比这搞笑的翻译了。我至今为那神来之笔纳闷不止:为何偏偏要用“渣”字和“打”字,译成“查达”不行么?这俩字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字或是不容易想到的字啊?相反,“渣打”才是一般不会想到的怪字。

西学东渐后可就完全不一样了。通西学者都是读书人,如曾纪泽、容闳之辈。这些人若搞翻译,当然要按照文人的习惯,专拣雅字,于是便有了“德意志 ”、“瑞典”、“瑞士”、“雅典”这些无比好看的字样。只是London 给译成“伦敦”而非“兰登”,让我每次看见就想笑。盖“敦伦”在文言中乃是“行房”之意。此乃道学家的发明。为了避免真的“存天理灭人欲”,此辈狡辩说,他们的性欲并非人欲,更不肮脏,乃是敦行人之大伦,目的是为了神圣的传种接代,以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个道学先生曾在日记中写“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那阵子的人没有什么隐私观念,日记人人可看,跟后世雷锋日记一般。同辈看到他那段记录,到处传诵,成了笑话。

西方某些汉学家不明此理,却想当然乱猜一气。这马士就是例子。我还看过一本汉学家写的书,说在中文里,“美国”是“美丽的国家”的意思,“英国” 则是“英雄的国家”,“德国”是“有德之国”。他还解释说,中国人被列强打怕了,所以特地译成这种谀称,以讨好外国人,让我看了喷饭。

尽管“渣打银行”大约是没文化的港人的杰作,然而他们还特讲忌讳。前任港督卫奕信原来的中文名字叫“魏德巍”。他于1986年出任港督时,香港正为回归事人心惶惶,一见到这名字立即大起恐慌,股市暴跌。其实老卫之所以叫那个名字,乃是从David Wilson中各取一部分,而且非常之雅,不料迷信的港人竟然觉得很不吉利。吓得老卫赶紧改名,这才安定了人心。可我怎么也看不出来旧名到底有什么血光之灾,新名又为何大吉大利。

后来彭定康就接受了这一沉痛教训,原来他的中文名字叫“柏藤”,算是对Patten相当接近的翻译。但他怕牵丝攀藤,还没上任便改名“彭定康”,又“定”又“康”,再迷信的港人也不至于吓得睡不着觉。

说起来,这些逸事其实颇有讽刺意味。律劳卑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当初他为“劳苦卑贱”愤愤不平,后来却轮到中国人嫌鬼子的译名不够好听了。历史也真会开玩笑。

作者:芦笛芦笛自治区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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