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看到一个说法,阿尔罕布拉(Alhambra)是摩尔人在安达卢斯(al-Andalus)的天鹅之歌——凄美之致,我怀疑是对历史浪漫的附会。
摩尔人在西班牙的最后一个王国的最后一个王朝纳斯伊德(Nasird)存在了两百五十多年,十四世纪达到它的顶峰。阿尔罕布拉从十三世纪修起,最精湛宫殿的完成早于1492年一个世纪。哪个王朝能有一两百年的先见?虽然,基督教收复失地已将摩尔人的安达卢斯蚕食到退居东南一禺的最后王国,但也远不止格拉纳达一个城市、阿尔罕布拉一座城堡。
格拉纳达通过向卡斯提尔王国(Castile)纳税出兵获得存活的安息,这在历史上军事力量悬殊的王国之间也是再正常不过。其实纳斯伊德王朝的崛起也正得益于本来内战不止的摩尔王国们被依次消灭;它虽受威胁又得以长久生息又和基督教王国们的彼此征战有关。虽然摩尔人当时是文明的强者,而最终被征服,也就失去了诠释的权力。纳税换来的和平给了格拉纳达很长一段辉煌,它也收容了安达卢斯其他地方逃来的摩尔人。不难想像,那些工匠、艺术家、学者也都云集此地,集六百年文明之精华,才有了阿尔罕布拉风华绝代之美。我实在看不出什么死前最后能量的绽放,在在是生之庆祝与现世之享乐。
伊斯兰世界最有名的旅行家白图泰(ibn Battuta)十四世纪初从摩洛哥向麦加出发,一发而不可收,行程超过了半个世纪前的马可波罗,足迹遍布当时的伊斯兰世界,也曾到达杭州、泉州和北京。和马可波罗一样,他的游记也是口述由他人记录,这个笔录的伊斯兰学者便是他游历格拉纳达时所结识。他到达格拉纳达正是 Yusuf 一世时期,是这个王朝的黄金时代,那时他已游历了大半个世界。不知他游记的中译本如何,英译本我最终没有读完——在白图泰三十年行旅的光环照耀下,那些文字有些黯淡。
可我还是想看看他眼里的阿尔罕布拉宫,毕竟,他是正逢其时。等到欧文一辈惊艳之时,那已是废墟了。结果,他竟然只字未提。Ross Dunn 编译的《The adventures of Ibn Battuta》里是这样说的:
The twentieth-century tourist is so amazed by those splendorous rooms and courts that Ibn Battuta's failure to take the slightest note of them seems puzzling. Yet the Alhambra is the only Islamic palace of that age to survive down to our own time in all its ornamental delicacy. Ibn Battuta had seen the royal mansions of far bigger and richer kingdoms than the Nasrid state, and to his eyes and his world the Alhambra may not have seemed so special as it does to us.
也就是说,阿尔罕布拉只是那绚丽画布上的一朵小花。然而这一花之世界已是如此眩目。
盘桓于阿尔罕布拉,不难体会水之于伊斯兰文明的重要。不懂任何理论,也可以意会其建筑理念,简言之:人间天堂。就不必去说这人间天堂里曾经的钩心斗角、血腥杀戮,既然文明的底子都是血浸透的,宫廷里死几个贵族皇子实在不算什么,何况摩尔人之间的争斗从他们踏上欧洲大陆也没有停息过。再想像一下最后岁月里基督教大军压境,小朝廷偏安享乐也还不忘争夺王位,这理想就更加玄幻诱人。
一四九二年一月二日,纳斯伊德王朝的最后一个国王拱手交出阿尔罕布拉的钥匙,避免一场血洗,也保全了这些稀世庭园、建筑。摩尔人的安达卢斯寿终正寝,西班牙南方成为安达卢西亚(Andalusia)。
统一的西班牙完成了基督教近八百年的失地收复。同年三月三十一日,阿尔罕布拉法令颁布,不肯受洗的犹太人被驱逐出伊比利亚半岛。受洗而得以留下的犹太人等着他们的是宗教裁判所。十年后,卡斯提尔的所有摩尔人被强制正式受洗成为天主徒。一百年后,受洗的摩尔人后代也被驱逐。
二、
我到格拉那达的当晚就跑去阿尔罕布拉,第二天又去呆了一整天,在那几座宫殿里徘徊了一个下午。很多时候就坐在台阶上或墙角的椅子里,盯着墙壁上屋顶上的装饰出神。名副其实的雕梁画栋。浮雕、镶嵌、瓷砖、木刻,满坑满谷,不留一丝空隙。层层叠叠的细密图案,仿佛没有尽头地铺展。变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几何图案,书法纹样,阿拉伯化的花、叶、果、贝壳。
我在塞维亚的城堡花园里就被那些图案迷惑,也是流连不已,进了那个花园我再哪里也不想去了。这里又是摄魂摄魄。想像着设计这些图案的人,雕刻绘制的人,曾经住在这里日日面对这些的人,再叠加上那些光影的眩惑。数学、几何,为什么能够直抵心灵?重复、对称为什么可以和思维共振?我想起GEB。Hofstadter没有提伊斯兰艺术,那也是一个维度。后来我读到,艾舍尔从阿尔罕布拉得到过灵感。这里没有巧合。
那日我在路上走着,风过处,树叶簌簌地响。抬头看,细碎的阳光在叶子上闪烁。我仔细盯着那些树叶看,有些恍惚。乍看,凌乱,然而它们彼此很不同么?都是一样的图案啊,只有细微的变化,但是重复,大面积地重复。淹没,我感觉再一次被淹没。想伊斯兰建筑上的图案。也想哥特式教堂里的装饰。森林里树冠交错,光影碎落。
仿佛明白了一点点宗教里偶像崇拜的歧路。基督教次次分裂,现世的权利之争以外总有关于偶像的纷争。对人自身无穷尽地描画是让人离神更近还是更远?在进化的漫漫长路上,我们更长久的时间生活在自然中。被自然包围的记忆无法磨灭。这既可能是短暂和谐的存在又必定充满了对不可抗拒力量的惊奇与恐惧,这些都能构成神性的体验。伊斯兰的决绝和纯粹,或许竟是一条捷径?
而自然里最强劲最贯穿始终的一个力量就是复制,无论有关生命与否。放到我们自身,除了生命本身的复制,还有文明和思想。万变都只在瞬间,重复才是永远。只有坚强的复制才能保留住瞬息的变化。我们生于斯也源于此,所以我们喜欢秩序、对称、规律,并于其中体会到和宇宙的共存,即便短暂也能捕捉到一点永恒的意味。人间天堂不只是伊斯兰园林建筑的理想,也是每个人不必言说的向往。我猜测,你若是相信上帝,面对这些繁复的图案,你便会感悟神的存在。你即使如我尚不能信神,也会感受到神秘的牵引,我愿意相信这也是一种回归。
然而这观照究竟是智性还是感性我也分不清。回到家我立即去找那篇解析伊斯兰建筑中五边形、十边形图案的文章,
在07年《科学》杂志上。用五块瓷砖缩放、旋转、拼接,就铺展出那么复杂的图案,比阿尔罕布拉的更有过之无不及。每一块瓷砖里的角度都是36度的倍数。拼出的图案具有五倍、十倍的旋转对称。五这个数字在伊斯兰教里又意义非凡,对应着五功。顺藤摸瓜,在这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准晶体(quasicrystal)、彭罗斯拼图(Penrose tiling)、王氏瓷砖(Wang tiles)的世界里,那些曾经熟悉的字又仿佛从泡在显影液里的相纸上一般慢慢浮现:黄金分割、Fibonacci数列、自指、分形、图灵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