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口破牙齿是我妈的心病,从小唠叨到大。我虽说人生阅历不算丰富,却是阅牙医无数。
一
二十几岁前,牙医是我躲避和憎恨的对象,因为去看牙就是去受刑,不堪回首。
小的时候,去医院这种事情我完全没有发言权,由着父母拎到哪儿算哪儿。那时家住西城,口腔医院在东城,离王府井不远。现在看看二环围着的也就是片弹丸之地,那会儿去趟王府井就是一躺远征了。我妈隔一阵就得拎着我去远征。
现在补牙一次搞定,那时至少是两次。第一次钻了洞——ouch,哪怕只提一下“钻”这个字,我都跟着疼一回——填上临时材料,一两个小时内不能吃东西,之后的两周也都要用另一边吃饭。然后再回去把临时材料钻出来——啊 ... ——再填入永久材料。说是永久,没几年就掉了。因为要用一侧吃东西几周,常常这几周之后,刚补的那边无碍了,这一边又得去看了。如此循环往复。
每一次自己也尽力隐瞒拖延,可是小孩子真疼起来了哪里忍的住。我知道跟我妈磨叽也没用,从那时起懂得了听天由命。为了安慰我幼小的心灵,或者说贿赂我,妈每次带我看牙医前都先带我去吃冰激凌,或者东安市场的奶油炸糕和杏仁豆腐,还有奶酪。冰激凌虽然哪儿都有,但补了牙暂时就不能吃凉东西了,特别是两次之间。而那另几样是只有东安市场才有的。后来长大了,每次去东安市场我都是先去门口左手的冷饮店。再后来老楼被新东安取代,我还去找过这几样东西,找不到了。
如今想来,也不知如此安排对我童年少年时期的心理有何影响。我视牙医的椅子如老虎凳,视钻头如刑具,我又向往平日吃不到的奶油炸糕。也许那就是人生苦乐参半上给我的第一课吧,或者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长大到自己去医院的年龄,我就再也不会为点小疼小痛去看牙医了。结果是,每次不得不去时都是大动干戈。有一次一颗大牙万劫不复,只有一拔了之,我听说之后心下暗喜,至少从此可以从此棵牙中解脱。但解脱是要付代价的。那一次是多年来第一次给我上了麻药。可是药劲上来,我觉着右腮木然,正在拔的却是左侧的牙。说什么也晚了,我也早过了看病哭着喊着的年龄,忍吧。钳子拽不出来,又上凿子敲,完全是体力活,那个女医生干的满头大汗。。。盘子里那棵鲜血淋漓的牙齿至今历历在目,再想想那些年不哭不闹凛然承受的钻心刺骨之痛,说实话,我觉着我小小年纪就有做烈士的资质,如果再有冰激凌奶油炸糕做诱饵,就更不成问题了。
补牙的事基本在我自己掌控之中了,我妈又惦记上了我牙齿不齐,想让我矫正。那时又大又新的北医口腔医院已经落成,不过整形挂号还如中彩票一般。按说概率站在我这一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我妈就是有本事让极小概率事件发生,托关系给我挂上了号。我只好同意走一躺。医生是个慈祥的老太太,给我印象不错。她看后说,我牙太挤要拔掉四颗。我一方面对拔牙心有余悸,另方面又想这或许是了结那些反复折腾我的牙齿的机会,觉着机不可失,就没有退缩。一问之下,要拔的竟然是好牙,我立即就不干了。从此无论我妈说什么,我只一句,本来没剩几棵好牙了还要拔,不去。再没回去过。后来我才明白,之所以只能拔那几颗是因为本就是用不着的,所以也很少出毛病,而其他的都还任重道远,不能轻言放弃。哎,规律呀规律,我哪里是它的对手。
整形的事情就此搁下,妈又开始对我牙齿的颜色打主意。其实我猜她早就开始动脑筋了,我是四环素牙么,只是早些年也没什么办法。到我快出国的时候,我得尽量把有毛病的牙都修好,妈借这个我比较松动的机会,又给我联系了一个医生,把牙齿弄白。这次是在郊外的整形医院牙科。我去了几次,骑很远的车,每次花一整个下午,好像郊游一样。那个技术现在说来是很落后的了,最终也没什么效果,那时也还是少见。医生是某个名医的徒弟,很帅的小伙子,边给我弄边一通神侃,离开时还经常陪我走到医院门口。我肯又回去几次多半与他有关。我问他什么人来整形,他说主要是面部创伤修复,也有为漂亮的,少——那个多是他们的外快。往漂亮整的经常有出了院门家属不认领的情况。后来我看他给我开的收据,我的也是他的外快。我临走前最后一次见他,是帮他给一个哥们儿和我的一个朋友牵线,代考托福。
二
到了美国没有牙科保险,想看也看不起,就此和牙医告别,正中下怀。
第一年住在学校宿舍里,宿舍里人很少,多数人进来住一两个学期,就和人搭伙搬去外边,更便宜,做饭也方便。同层有一个香港女孩儿,特蕾莎,独来独往。虽然我们女孩子也会凑到一起聊天吃饭,但和她要讲英文,也就没有觉着更亲切。她人很严肃,非常用功,经常抱怨她的同学笨,老师歧视她。特蕾莎在上牙医学院。她随父母移民到温哥华,大学毕业了拿到加拿大政府的奖学金来美读书,可是不知为什么非跑到我们这么个穷乡僻壤,弄得她老是怀念生长过的两个大城市。我们这里中国人本就不多,都在研究生院,她是她班上唯一的亚裔人。
慢慢大家熟了,她就问我们有没有谁肯做她的病人。牙没毛病的自然不接茬,有毛病的也不接,谁也不想给学生练手。过一阵又提,大家都婉拒,后来她缠上了我。我怀疑她初见我,我一张口,她便心中暗喜。我不好意思总拒绝,就问问具体情况,总不能好马当作病马医吧。她说正在上的课要做牙颌模型。若是自己找不到病人,学校实习的口腔医院也会分给病人。去那里看病的都是穷人,因为收费很低,但是病人经常不合作,有的来一次没完呢就没影儿了。多数学生怕影响成绩,重要的实习都尽力找自己的朋友。我看她着急,而用石膏压个模型对我也没什么,就同意做了她的guinea pig。
给我做那个颌模并不那么简单,我又有很敏感的呕吐反射,我们着实挣扎了一通才大功告成。过了些天,特蕾莎一脸的灿烂来找我,老师说我的牙颌模型难度大,而特蕾莎做的非常出色,满分外另给加了七分。学期末她又来谢我,这门课她得了A加。我一边祝贺她,一边想,我这口破牙也终有发光发热造福他人的时候,也不枉它们跟着我一生受苦受难了。
既然头一仗就打的这么漂亮,我的guinea pig生涯也不会就此结束。何况我牙齿的毛病就好象阶级敌人,只要肯挖总是有的。当然去他们医院的心理障碍并不能消除,只要听到钻头的声音我就会心惊,虽然表面上镇静。特蕾莎听说我从小到大只拔牙那一次上了麻药,惊讶的不得了,我说,也不是就我一个人哪,我们都是这么勇敢的。
但是从此,我的勇敢不再有用武之地,因为每一次上刑前都有麻药伺候。特蕾莎帮我把该补的牙补了,我有几颗牙需要做牙冠。作为牙医院学生的病人不用付诊费,但要根据规定付材料费。虽然便宜,对我一个穷学生也是一笔额外的开支。我就决定只做那颗急不可待的牙,选了最便宜的金属材料,银色的,别的等挣钱了再说,何况我也不是百分百信任特蕾莎的技术。其实她每一次都做的非常认真,和我后来看的挂牌牙医比,只是慢一些。
有朋友来大家一起聊天,朋友听说特蕾莎学牙科,就问好像牙医都喜欢打高尔夫球?特蕾莎不置可否。朋友不罢休,调侃道,是不是牙医都喜欢打洞啊,给特蕾莎气的够呛。她人太认真了,没有玩笑的余地。虽然我们日久几乎形成了互助小组,我们并不是好朋友。毕了业,也就散了。
后来我的牙齿们又经历了各种风雨,不过无须我严阵以待。我只管趟在那里研究牙医的面部细节,累了,合上眼睛睡一会儿,要是咬了医生的手指他们会叫醒我。
如今我每次对着镜子,看到口中那一小片银光闪闪,就想起特蕾莎,也不知她现在何处行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