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0日抵达纽约后的第一个上午10点,即按约与123街的玛丽老师见面,玛丽老师虽然在中国没教过我英语,她是应联合国之聘在贵阳教书一年的,但经过贵阳朋友介绍,87年,88年的圣诞都是在她家过的,第一次,第二次的享受了美国人的节日气氛。而从那以后,虽然她去了新墨西哥州,亚立桑那州,欧洲爱尔兰,纽约,但每年总是最早寄来我家的第一张圣诞卡,2003年还和丈夫回安娜堡一次,到舍间小聚,与我女儿合影留念。听说我要去,电话里十分兴奋,告之地铁出来后如何如何走,又把门前的圣诞灯点亮,给我引路。
根据女儿的 GPS 指点,从47街地铁乘 A 次快速车,9:30既抵达125街,出站台后朝后走两条街,即看见玛丽老师的住处,那房子还是和当年那样,收拾的十分干净,虽然是从街沿走下三个台阶,但朝南的客厅,卧室阳光明媚,没有上海一般地下室的灰暗潮湿的感觉。更为喜欢的是另一头的门通向个小巧的花园,有椅,有花坛,有树,实在是个玲珑精致的去处,在那小桌前坐下,翻上本书,阳光暖暖地照着,倒是闹中取静的意境,很替她开心。玛丽老师的女儿就住在楼上的三层,其就职的哥伦比亚大学就在附近,走去就行,而对87岁的老人也可有个照应,不至于孤家寡人,象我父亲那样,要自言自语保持语言能力,也是可怜。
打电话告诉玛丽老师,我们已抵达,看得见她的灯时,她立刻开门,给我和我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带我们进屋入座,再去她的客房,客厅走走,女儿见她的客厅里都是书,一面墙上还排列着她出版的八本小说, 不禁对我说她喜欢玛丽老师的艺术品味,佩服玛丽老师的辛勤笔耕。玛丽老师说,她是三十岁有了儿女后,再去密大完成她的大学和硕士学位的,后来又到哥大完成了博士学位,以后就在大学教书,写作。79年应联合国之聘在贵阳教书一年,教授英语口语和写作。
此时她的女儿从楼上下来,问好闲聊时说,她的母亲是怎么认识我的,据说在贵阳没教过我英语,我告之是87年圣诞由贵阳朋友介绍相识的,去她那 ALBION 家中过的第一个美国圣诞,玛丽老师取来她87年,88年的相册,立刻翻到88年和她丈夫到我家作客,合影的照片,"那时你没有女儿,我昨晚总算找到这些照片。"我说我记得你 ALBION 家中铺红布的桌子,以及你的儿子比尔夫妇,玛丽老师又翻到88年的圣诞照片,我和妻子正在其中,她女儿见了,也是宽心,似乎一块石头落地,不是歹徒来骗其老母,想来在大城市中要多点警惕,人老糊涂了,容易成为坏人的目标,被骗钱骗物的,而且其母近来健忘,说着说着会忘记要说的话,玛丽老师也说,她学意大利文,西班牙文,费时许久,前学后忘,我说只要记得自己,记得回家的路就好,只要充实的过好每一天,人生就会是有回味的酒,人生的苦乐经历就会是种财富,不必为年老而发愁,不会无所事事的等死。我希望我到87岁还能记得今日的造访,于是大家大笑。玛丽老师还是如以前那样慈祥,知道我女儿的梦是到曼哈顿大学学音乐时,便说如果录取,一定住在她的客房里,不收钱的,走去三条街就到,十分方便,我也希望女儿能有此能力,实现她的梦。此时玛丽老师的女儿说,只要努力,刻苦,人生的梦想总会实现的。
久别重逢,难得的机会,大家话题不断,笑声不绝,格外兴奋。人生有知己是福,老年有友是宝,或许与玛丽老师的聚会也是人生最后一次,可是只要今日的欢聚能带来快乐,带来笑声,千里万里,最后一次也是值了。此生成为朋友,就是缘份,人生能成为伴侣,更是不易,过日子时虽有磕碰,但真的不在了,携手渡过的日子,有过的感受无人可以代替,无人可以共鸣。
正在说话间,已是中午,玛丽老师问想去附近就餐吗?又请她女儿叫上另一位81年至83年在北大教过书的女教授,于是一起向哥大校园内的餐馆走去。经过哥大图书馆时,我告诉玛丽老师当年她们夫妇带我去密大东亚图书馆的情景,可是她说记不得了,又问是否记得她带我开飞机的情景,那橘黄色的单引摩飞机,她又说记不得了,想不到玛丽老师在丈夫去世后会如此快速的衰老,真希望我老了以后,能象老父亲九十岁时那样,对许多事情还记个清楚,不要摸不到家门。
因为正是假期,哥大校园的餐馆内人不多,很快入座后即看菜单,三明治,通心面比洛克菲勒中心的便宜,但比密大的餐馆贵。玛丽老师问我要红酒吗,估计是她买单,退休金再多,也不好意思,于是摇头。问到她和贵阳的学生们是否还有联系,尤其是那位当年由她担保出来念书的,却已是断线的风筝无踪影了,想想当年凡是贵阳来人,无论是否认识,都是她和她的丈夫从 ALBION 乡下赶来三四小时接送,节假日还接去她家过节,转眼间人走茶凉,过眼云烟,而可贵的是,她对这些不置一句非言,似乎正常,有我这朋友之朋友在,已是开心,很是满足。
她女儿和另一位在北大呆过的女教授都知道中国的情况,知道当年的反资批修,走后门等故事,其实中国是不可能复辟资本主义的,因为第一要取消千年流传的中央集权的政府,中央任命的各省政府不可能,集权政治体系带来的好处特权人人想要,无法短期取消;其次是对政府权力的监督办不到,权力的基础还是人治,许多地方还有家族治,真象美国那样,总统没财权,政府服务型,当官的不但要公布个人与家人收入,还要列出赴宴,收礼,娱乐的次数,与公司交往的次数,更不可能;议会,工会代表各种团体要争利益,政府没有一言九鼎的威权,随时要被查账,那是办不到的,政府无法与民平等;第三是社会的思想基础还是封建集权人治的一套,没有民主,法治,平权的概念,对皇权专制,独裁垄断倒是习惯,容易臣服。而反皇上,反专制,反独裁,反党国的,走到社会前面的人,走到社会前面的人,是注定要吃苦头的。
其实这不罕见,欧美资本主义早期,也有这样的倒霉人。1775年1月,美国独立战争打响九个月后,大陆军司令华盛顿白天和"红袖子"英国远征军激战,晚上还为"英王陛下的健康干杯",因为当时的美国革命领导人是在拖着个君主制的猪尾巴和君主作战,只反强征恶税的贪官,不反皇帝,后来是读过汤玛斯潘恩出版"常识( COMMON SENSE )"一书后,才知英王是贪官的总后台,美国今后的国体不能选择君主制,而应选择共和制,"权力归民"才能取消社会不公。
可是这位潘恩毕竟是书生,是个理想主义者,只顾抬头望月,却一脚跌入路边的臭水沟,不久得罪美国革命集团里的权贵,只能辞去权力中心的秘书长职务,狼狈下台。1792年法国的革命者对他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巴黎人满城空巷地迎接他,使他成为议会权贵的座上客,但是当他指责革命家罗伯茨比尔的滥杀无辜,暴君恶魔统治,一年中杀人一万七,把皇室成员从94岁到14岁都砍了头时,便象法国国歌"马赛曲"的作者鲁日德克尔一样,被以"反革命罪,叛国罪"投入死牢等着砍头,所幸是1793年7月的"热月政变"砍了罗伯茨比尔的头,于是他才能活命。马克思说潘恩写的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人权宣言,"但他却被美国人抛弃,英国人通缉,法国人打入死牢,最后被好友杰佛逊邀请返美,又因反宗教立场被批,寂漠潦倒中死去。我讲这些故事时,把文革与法国革命对比,无政府思潮和集权专制基础相比,倒把这几位教授听呆,心里难免得意,"反正也是一点常识,不足挂齿",若在哥们前我或许会这么说了,可是对美国人说不通,只是她们都能理解我的意思。因为倘若你在76年的中国人面前影射毛泽东是个复辟的秦始皇,就象在今日的朝鲜民众前反对权力世袭,制造金太阳一样讨打,要被枪毙了。
结账时,不出所料,还是玛丽老师付钱,她女儿感谢一下完事,此时我女儿要去 SOHO 大街购物,已问好如何坐地铁,于是她们三人送我们到地铁进口后,拥抱告别。玛丽老师说以为我会回去的,可以在哥大图书馆的台阶上合影留念,现在你知道我住那里了,常来常来,我可以送一套我写的书给你。微风中玛丽老师的白发漂动,倒令人伤感。
在地铁上我翻开带去的玛丽老师写的书,看来看去,没见到玛丽老师的签名,白跑一趟也是怪哉,女儿说你该提醒她,能记住你是谁,能每年寄圣诞卡,请你吃饭很是不易了。你说如果你来这里上研究生,她会让你免费居住吗?那是客气的话,她肯了,她的女儿不知肯不肯。哈哈,你上学一学期,对社会的人情也懂些了,很好。这是位好老太太,希望她长寿,开心,健康。女儿有如此见解,也是不易,令我心安。
离开纽约时与玛丽老师电话中告别时,她还是朗朗大笑,为我在时代广场上的苦熬迎新高兴,更为我们的相逢欢乐。送的礼物她都喜欢,几听茶叶送了她女儿和她们的朋友,而丝巾和巧克力是她的所爱,留下了。"以后常来,希望你女儿能进曼哈顿大学,住在我家。"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难过,见一次少一次,那年刚考出驾照来纽约时,父亲的同学哥大经济学教授王念祖要我去府上,我在纽约转了几个圈便没了方向,只好告之去不了了,至今十分歉意,想不到今日倒圆了旧日的欠债,不知王念祖教授在天堂上,是否还生我气,乡下人进城又没 GPS ,晚上十点找不到方向,只能回新泽西朋友家了,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