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年八月十五日,洛杉矶时间上午九点四十,中国时间十六日零点四十,我推
着五个箱子,讲着别人听不懂的英文,迈着并不矫健的步伐,西装革履地来到美国
的第一站:洛杉矶机场。当时的感觉只有惶惑,机场之大,出口之多,一不留神便来
到机场外的大街上,发现不对立刻回转,好不容易托运完行李,连奔带跑满头大汗
才赶上十一点去芝加哥的飞机。以后回国,也曾在洛杉矶机场逗留四次,0七年四
月十二日至十七日在此开会时,才去了好莱坞、小东京,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背个包
在会议中心听讲,「事业为重」。
今年八月三日抵达棕榈泉小城的第二天,八月四日上午六点半,便向洛杉矶进发,
一来可以避开沙漠小城的高温烧烤,二来女儿和她的同学打算在Six Flag主题公
园玩乐一天,于是问过棕榈泉旅馆的工作人员,在GPS上输入个地址,便向洛杉矶
开去。老婆同志执意掌舵,辛苦工作后能有机会置工作压力、烦恼于脑后,实在也
是非常必要,十分及时的,一年到头绷紧,难免累垮。撇开诸多杂事,只想玩乐,
只看蓝天白云,也有脱出鸟笼,一下天高海阔之感。
从棕榈泉市区出发,转上小高速111公路十七英里后,便来到加州的东西大动脉
10号公路,美国的高速,东西向双号,南北向单号倒是全国不变的,密州的75号、
27号公路一直到佛罗里达州、俄州的80号公路、90号公路,也一直连接美国东西
两岸,加州的主要公路是南北向的5号公路,从温哥华一直到圣地亚哥,东西向的
便是10号公路,从佛州杰克逊市一直到洛杉矶。
在10号公路上开了五十二英里后,山势逐渐上升,耳膜受到压力,如乘飞机时上
升降落的感觉。此地海拔为三千二百英尺,看过去依然是沙漠景色,灌木荒草山石,
满目枯黄很少绿色。虽然是星期二,但去洛杉矶的车依然不少,想必是大城市居不
易,上班族便选择开好车住远些的策略了,幸亏加州有两人以上的Car Pool专用
通道,只要一上这条通道,便一马平川,高速飞驰,而右手边的车道上常常是前塞
后堵数英里之长,乘客多的车完全可以我行我素没有堵车之累,这倒不失为鼓励环
保的好措施,但相形之下,强调个性自由的美国社会,大多数人还是宁愿堵车,宁
愿自已掌握方向盘,不必等张三盼李四,弄个心焦。不过令人心惊的是摩托车手,
单枪匹马也可以压着双黄线电闪雷鸣地擦着侧视镜而过,几次把老婆大人吓得尖叫
失色,这也是大城市大地方的一景,令我们这些小城之蛙开个眼界。
上午九点半时,已来到Six Flag的所在地Magic Mountain。这二百二十英里全仗
这专用车道之利和老婆的高超技术。根据GPS指示,却来到了凯悦酒家,想必棕榈泉
旅馆的人员知道我们要在洛杉矶住一晚,于是便促成同行的生意。但看看这五星标
志,宿费不会低于二百,问清游乐城方向后,便由我执掌方向盘,带这两个小女子
而去。刚到门口,已见四十八辆车排队等开门,又见左侧有drop off专道,立刻扭
头奔去。到了门口,妻子给了钱给了水给了防晒膏,左叮咛右嘱咐的才一步三回头
地离开。
我们老夫妻的第一站是我开会时住的旅馆,Highland Ave近好莱坞大道处,0七
年四月开会时是五十九元一晚,如果今晚住上,第二天可以带两位千金步行去好
莱坞大道,省去开车、停车之苦。驱车十七英里后,倒是见到熟悉的街道,公园中
的大炮、街头的大教堂,但进旅馆一问,此地最低价是一百九十九,再加二十元
停车费,理由是此地寸土寸金,正值暑假,游客众多,无法优惠,悻悻然出门后,
决定还是回Six Flag附近找住处。晚上十点接女儿方便,价格也便宜些。主意已
定,立马赶去洛杉矶的唐人街。根据GPS指点,穿市区上高速,行车十二英里后,
倒是歪打正着,见到熟悉的中文招牌,弓腰弯背爬坡的中国老人,在收费十元的
勿街(Wood Ave)车库停下后,便向唐人街走去。
转过街角的银行,便看见停车场上高耸的金黄色「天后宫」,这中国的传统官殿在
周围的西式建筑中倒是十分注目。洛杉矶的建筑似乎还是西班牙式的为主,黄墙
黄瓦的庭院被棕榈、合欢、绣球、木棉、芭蕉、柑桂树环绕,颇有南美风格。北欧
哥特式的建筑,英国维多利亚风格,德国巴伐利亚建筑倒是不太普遍,美国的东
西两岸文化还是有很浓郁的地区属性。洛杉矶的唐人街面积是不小,居住于此
的华人也以广东台山、佛山等地移民为主,然而站在华人杂货店门口,听着老
华侨的粤语粤音,闻着鱼腥菜臭的味道,心里的感觉总是不妙,似乎是富国里
的贫民窟,改不掉脏、乱、臭,而看着行走不便的中风老人,在杂货店拿食品券
购物的老人,真无法想象二十年后的自己,不管如何,我是不住唐人街的,而
放眼望去,街上行走的,花园中坐的,也是以老人为主,或许年轻的华人已走
出唐人街,溶入美国社会了,那华尔街上的华人白领,那白宫、五角大楼的年轻
华人,说不定也是从此地走出去的罢。而在唐人街挣扎的老人正是尽了一辈子
的力让下一代不要在唐人街挣扎,因为他们替子女在唐人街挣扎过了。
已近十一点,饥肠辘辘,见一家漂亮的酒楼便乘电梯上二楼去,带位的着旗袍
小姐也是亲切,带到近窗口楼台,可俯瞰楼下的参茸店、广场、斜对面的「台山
黄氏宗亲会所」等街景。
中年领班介绍说有活龙虾、大螃蟹、活鱼,夫妻两人正饿着,立刻点了螃蟹、
活鱼,而推着饮茶早点的大妈们见是来了吃客,也是推荐她们的叉烧包、凤
爪、牛肚、牛百页,可惜这些早点「金翠湖」、「来来」都有。突然老婆眼睛一亮,
却是有猪血、杂碎,于是立刻叫上一碗,又拿上平时喜欢的早点,满满一桌,
吃将起来。
酒楼里的食客渐渐多了,有一家三代人,有一家六口的,也有男朋女友的,
一忽儿便嘈杂起来,身后两位年纪相仿的五十多岁男子,只叫了一盘凤爪、
一壶茶,却在那里叮叮咚咚的论道论理,而那眼睛却不时扫向我们桌上的
烤鸭、螃蟹、清蒸鱼,真使人不好意思起来,反正我们是点了两顿的菜,等
一会儿再买些叉烧熟菜回去,或许连明天的早餐都解决了,只是那扫来的
目光分明有疑问,「哪里来的饿鬼,摆阔?」反正自己付钱,倒也不顾忌这
目光了。
门口的座位上来了一位美国女士,似乎是洛杉矶大学的教师,却不会点中国菜,
叫了笼烧卖后,一杯冰水,想要碗白饭,却没人送上,那几位大妈轮番向我们
推销早点时,虽然被那女士叫过去几次,但那碗白饭还是没有着落,想必这大
城市的人势利得很,见你花钱少,便不闻不问,或许全世界哪里都有势利人,
只是这大城市更甚。又想想二十二年前我也是大城市出来的,或许是家教,
或许是插队农村的成果,要我势利却是不会,因为尘世风云,人事难测,今日
过五关,明日走麦城也是常见。钱乃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了,累人累己不快活,
何苦哉?正如海派清口相声演员周立波所说的,「如果你能看着桌上的一百八
十元,看两个小时,笑出来,我送你去医院;如果你买了我的戏票,看两个小时
不笑,你把我送医院。」
欢乐虽然暂时,一笑几十秒而已,但在记忆的河流中,却比对钱的印象深刻、
长久许多。毕业晚餐花了多少钱有谁记得,但那份欢欣却值得一辈子回味,
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出国前的欢宴花去几何,有谁还能记得,但人生中的
趣味,便是这些小小的欢乐堆积而起,值得珍惜。
饭毕后我带着大包小包去存放在汽车后的小冰箱内,老婆同志去买糕饼,以手
机联系行踪。放好食物后,艳阳如火,洛杉矶的气温已达华氏105度,经过正在
树荫下打牌的老人时,熟悉的乡音却从耳边传来,「不是吾79年来加州大学进
修,女儿、儿子、老公都出不来的,现在还靠我看小囡养老公,侬讲公平哦?」
「唉,不作兴格呀!」两位不打牌的老太叹着苦经。「侬晓得哦,康平路格辰光,
阿拉第一批冲进去跟伊拉辩论,杨富珍伊拉是保皇派呀。」「啊呀,安亭事件格
辰光,张春桥就坐了格搭,王洪文就坐了对面,眼睛一眨呀!」打牌的两个老头
奋力摔出一张牌,十分感概地说。
想不到此地唐人街有当年上海工总司的造反派,但在时光老人面前,任何一时
的风光都是如此渺小、微不足道,可能在美国的天空下,造反派和走资派会坐
在一起,犹如中东穆斯林会和犹太人一起上班、吃饭,但一回中东便要打将起来。
和平是人类的理想,战争是生命的灾难,当和平的方式无法解决政治、经济、
宗教、文化、种族冲突时,人类常常以战争、以武力解决问题,以弱肉强食的
森林法则协调关系。然而强权政治也有不灵的时光,当日本以亚洲第一强国
编织东亚帝国的美梦时,当德意志第三帝国企图独霸欧洲,奴役弱国、邻国时,
必然会激起全面抵抗,身败名裂。美国、欧洲的白人至上主义,法西斯极端分
子都以为一己独尊,自己的民族、文化是优等文化,「给美洲大地带来了先进
的文化,而不是劣等文明。」,如犹太文明、中华文明。然而,恰恰是在欧洲,
在世界多处被驱赶,被斩杀的犹太民族出了影响人类命运的大科学家爱因斯坦,
以及共产学说的创始人马克思,被不少白人看不起的华人族裔也出现
了许多学术精英,诺贝尔奖获得者,IT行业和其它行业的领军人物。
每个民族都有丑陋的一面,都有好人、坏人,落后的民族确实有更多的负面,
然而如果按希特勒的「种族替代」政策,美国鹰派中「炸你到石器时代」的政策,
则世界绝无宁日。冷战结束了,美苏两国互相瞄准的数千枚核弹头销毁了大部
分,两霸相争的危机降低了,东西方不同文化的交流,人类不同种族的理解增
多了,历史的隔阂、种族的隔阂、文化的隔阂、政治的隔阂虽然还在,但随着社
会的进步,人类的进步,诉诸战争、诉诸武力的解决方式会越来越少,和平的
理想越来越有可能,虽然我们这一代能否见到中东和平,朝鲜半岛和平,台海
和平尚属疑问,但将来的人类肯定会见到更多的和平现实,因为这才是人类共
存的希望。当然要有和平,首先要把中华民族造成强大、文明、健康、智慧的群
体,「你是大象,别人才会尊重你。」在竞争激烈,强者生存的国际舞台上,国强
民富才有扬眉吐气,挺直腰杆的时候。纽约、洛杉矶、旧金山的华人常有被人欺
凌、被警察暴打的案例,正是因为华人的懦弱、自卑、不团结,正是因为封建落
后的负担太重。
我站在洛杉矶唐人街头心潮起伏地乱想乱叹时,老婆的手机响起,问我人在哪
里,她正在「新中国城饼家」买糕饼。从路口望去,这名头极大的饼家却是单门
面的小店,或许是全世界华人的通病,一办公司一开店,总是名头吓人,上海
街头只有一桌一店的卖牒片小店,也称之为「环球影像公司」,而替人拍照的
私人影社,明明是夫妻店,二人转,白天店面,晚上卧室,却挂个「蒙娜丽莎
影楼」,不知达芬奇、蒙娜丽莎在天之灵有何感叹,反正是人类的名利之心,
功利之心,跃然纸上,无法抹去。
接过老婆买的糕点,说是此地的烧烤、糕饼不如加拿大温莎,或许是不熟或许
是时间太短,来去匆匆,已是下午二点半,该去Six Flag找住处了,刚开出堵
车、塞车的市区,老婆想给女儿打电话时,却找不到她的手机,说吃饭时放在
桌上,是否忘了拿,我说想必是买糕饼时丢失了,因为最后一次是在「新中国
城饼家」通话的。老婆说确实如此,当时正在付钱,想着糕饼、午餐价格不比
温莎便宜时,手机响起,通话后定是放在桌上,一手付钱一手拿包了。打那手
机却无人接听,一看花了一小时才开出了六点七英里,于是立刻回头,因为
手机中有许多单位朋友号码,丢失了极为不便,又花了四十七分钟,开回那饼
家后,我坐在车内,老婆去找手机,我在车中无事又拨老婆手机,说是在「错
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留给了错误的人。」刚说完不久,却见老婆回来,一问
情况如何,便拿出失而复得的手机说,进门见账台上放着自己的手机,说是刚
才忘记的,一位大妈不给,此时电话响起,老婆让看密州号码,又一位女士出来,
说是当时的售货员,确认是老婆的电话。阿弥陀佛,幸好贪心的与不贪心的共存,
幸与不幸共存,这失而复得的手机也是一件趣事,大城市中的奇迹,善哉!善哉!
在近Six Flag的路上,见到Confort Suites,进去一问,$299的房间特价,$89
一晚。于是立刻定下,洗去旅尘,洗去疲劳后,老婆在专心研究优惠券,突然跃
起,说是去五英里处足浴吧,每人才二十美金,说得我也兴起,立刻开车出发。
时值下午五点下班时分,高速上你争我往,寸步不让,左车道的车一下子便加
速为八十码,窜到右边出口下去了,弄得我急踩刹车减速,而后面那位不耐烦
了,又按喇叭又伸中指,我对这女士也是怒目圆睁,她或许是瞥见我的「残疾人」
临时红牌后,摇头四看,一下窜出去八丈远,找她的姥姥家去了。
来到一个小城的购物中心,单门面的足浴店正在右侧,停车后入内时,已有华
人店主迎上,说是否是刚才电话预约的,又迭声说No problem,no problem,
请出按摩师傅两人,却是辽宁铁岭的夫妻二人,那男子中等身材,精壮有力,
双手温暖,印堂饱满,似乎是练过武的会家子,问起时,却说不会,而这按摩的
技术却是粗通,似乎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并不熟悉人体经络、穴位功能,蛮力
用得足,以至于担心是否会给他整残废了,歪了头扭了脖别了腰,以至于好几
处都暗地使劲硬抗,好缓冲些劲道。偷眼看去,老婆也是神情紧张憋气硬抗,
想想她有椎间盘突出症,万一扭了,这vacation便成了「勿开心」,真不该贪
便宜,好不容易熬完这一小时,付了小费后逃也似的离开。一问妻子,也是同
样担心,想想他们夫妇「打倒帝修反」的劲头,心里有点后怕,还好只是我的
右脖子被扭伤了,以后疼了两天,其余还没有什么后遗症。回来后说国内新闻
「加州足浴红火,风糜时尚」,这可真是引人发笑的自我炒作,言过其实,走了
极端,与现实相差太远。想让美国人一下子全盘接受传统的推拿、针灸、中医,
依靠过火的宣传,不够精细的技术,其实只会产生相反的效果。就如国内电线
杆上的广告,「祖代御医,精妙绝传」、「清宫秘方,抗战老军医」等等名头,成
了假大空的代名词,以至于弄不清真假,辩不清南北。
晚上十点接回女儿们时,大家都累了,一夜无梦,酣睡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