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友之聲

春風何處﹐點點滴滴人間﹔春意何處﹐點點滴滴心裡。-姚雲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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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老哥

(2006-08-19 21:10:45) 下一个

我至今为止也没弄清台湾老哥与我家的关系,听父亲说,他是我祖父堂兄的儿子,至於为什么是姓罗不姓姚,据说是姓了他外婆的姓。总之这种解释依然把我丢在了雾里。不过这位老兄倒是一表人才,身高一米八二,奶油小生的外貌,在美国拿了个硕士学位。第一次是和他的父亲一起来的,那时他的父亲已是七十九岁,但腰板笔直,走路似风,这名老军人见到我祖母立刻拉住儿子双膝跪下,号啕大哭,说我的祖母和他的母亲极像。我小时候去苏州见过他的母亲,是个瘦瘦小小的会抽烟的四川老太,她去世后葬在苏州天池山下的一座小山上,旁边种了两棵小树。去上墳时,他们父子又是号啕大哭,刚拉起老的,又哭倒了小的,而且是披麻带孝的引人注目。不知怎的,我感到他们有点做作,既然如此,当年去台湾时为何不带上老母一起走,妻儿都带上了,也不多老母一个呀。后来他的母亲就因为这当兵的儿子吃尽了苦头,大家闺秀的糊过纸盒,扫过大街,一天糊上几百个纸盒,才有八毛钱的收入,一毛一包的劳动牌香烟抽不起,捡些香烟屁股,买些烟草揉碎了,用报纸卷起来抽。但那满是皱纹的脸却会讲出几句英语,会讲起大户人家的规矩,而我小时候极不愿意接近她,那满是青筋的双手,那满是皱纹的额头,那无牙的瘪嘴,给人一种沧桑,给人一种死亡的气息。现在她的儿子、孙子总算来看她了,她却一点也没有享受到他们的孝心,死於贫困死於凄凉。而她的子孙见了一家亲戚便送上两百美金,真像冤大头。一次又要给一个亲戚红包时,我父亲要我告诉那位老哥,文革时就是因为他说我父亲是兰衣社的特务(军统前身),弄得我父亲死去活来,其实十六岁时的父亲不过对他说"兰衣社在上海杀了汉奸,大快人心",可是这位台湾老兄不听,还是给了他两百元,说大家都不易,他是被打得没办法才乱说的。

第二次见到时已是八三年,一进门后他便拱手作揖,礼数十分周全,楼下邻居老太来看时,说他像极了"上海滩"里的许文强。而讲起话来,他说"考量"我说"考虑",他说"用命"我说"拼命",他说"理念"我说"信念",他说"认同"我说"认可",他说"永续"我说"永继",他说"尾牙"我说"年底",他说"都有见"我说"都看见",他说"餐厅好吃"我说"饭菜好吃",他说"吃人够够"我说"吃人太多",有时几个不同说法的字一用,顿时卡壳,双方表情迷茫,於是笑着拿起笔来,他的繁体我的简体,便是搞不清了。不过他的书法倒是很有功底,似乎练过欧体、颜体、赵体,笔划中有功力有飘逸,看他写字倒是种享受,相形之下我只好自嘲是半瓶醋,都给文革给革掉了。

每次带他去游山玩水,总爱看古建筑,看自然风景,逛文物市场,而一见到被拆除的破庙屋,总是跳脚大叫可惜,说洋房能象搭积木一样造起,但文物古迹推倒了就再也没有了。一次在苏州乡下看中农民家的雕花红木大床,那传了好几代的木床又笨又重,四个角的铜帐钩已经生锈,床头的木雕倒是十分精致,动物人物形象生动,衣裙树木飞逸飘扬,有的似乎是西厢记的故事,有的似乎是幼童嬉戏,有的似乎是鲤鱼跃龙门,有的似乎是山水风景,但想想多少代人睡过,说不定还有人死在这床上,心里很不舒服,可是他老兄左转右转就是不走,不管司机在门外等着要去其他景点,一个劲地要我去问价钱,我经不住他的缠磨,问那门口抽烟的老头,老人抬眼看看我,"你要?"我说"他要!"那老头瞟了台湾老兄一眼,伸出一个指头说,"一百元人民币!"我一听拉了老哥就走,"我外婆家的沉香木雕花床才卖八十,太贵了。"而台湾老兄满脸通红,脚下不动,对我轻声说,"便宜便宜,我要我要。"我说,上海淮海路上旧货店,华山路旧货店的比这便宜,硬把他拖走了。

然而,整个下午他都灵魂出窍,吃饭喝酒时都走神。时至二○○三年十月十四日见面时,他还直叹可惜,"你当时硬不让我买。"我说"睡在这样的床上你要梦见人家老祖宗,会做恶梦的。"他却说我不识货,后来在江阴觅到的一张床,款式雕功没有苏州的好,而以后去过那里,已是苏州工业园区。这位台湾老兄确实有意识超前的优点,当大陆的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四处大兴土木,大造洋楼洋房,市民都以告别老屋,有空调有大哥大为荣,他老兄倒是立足长远,真正知道历史的价值,文化的价值,在古董文物市场下了不少投资。

八四年夏天他又来上海,是决定和几个台湾朋友在上海加定县建童车厂,依照他的说法是"把劳动密集型企业搬到大陆,利用大陆的资源人力和香港的自由港贸易优势,两岸三地一起把蛋糕做大。"而台湾的企业着重生产"产值高的高科技产品。"时间证明,这位老兄有眼光有魄力,思路对头,当然二十年来他的生意也是坎坷,一会儿合伙人闹翻,一会儿关系摆不平,不会儿货柜沉到了黄海里,但他老兄的精力依然不减当年,大江南北,世界各地的到处跑。九五年一月参观过他的童车厂,规模不小,品种不少,他对工厂的前途"信心满满",美国Kmart、Walmart也有他的童车。

九九年以后每年回去,他不管再忙总要请客,实在抽不出身也会请男助理女秘书负责接待,"尽地主之谊"。有次他问我,八五年我申请美国学校时,想请他办担保,没有办成,不知我是否还在生气。我亦直言,当时有点难过,但出国后能理解他的处境,已时过境迁的了。况且,他的拒绝方式比起另一位台湾亲戚的回绝方式要好的多,那位在信中说:"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是不可以替你担保的。"时至今日,我父亲依然对此耿耿於怀,说当年两家如何如何的。富亲戚的眼光不带点势利,也是难得很,关鍵要自己争气才靠得住。

二○○○年以后,每年总见他发达许多,车子越来越好,房子越来越大,秘书越来越漂亮,对大陆的许多事越来越精,比我这个"假洋鬼子"更是高出许多档次。

然而,去年回去时,却"联络"不上了,打他的手机和住宅电话,总是年轻女子来接,真把我父亲和我搞糊涂了,想想他是有素质有修养有见地的人,应该不会因一时之快而把多年的辛苦付之东流,但又想想能当关云长的没有几个,或许他也脱不了俗罢。

记得那年和他唱"外婆的澎湖湾"情景,他的嗓音富有磁性,吐字清晰、乐感好,台风自然。"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冲沙滩,没有椰林映斜阳,只有一片海蓝蓝。"一曲唱罢,大厅里掌声雷动,后来又唱"一剪梅"、"三百六十五里路"、"橄榄树"等歌曲。坐在东方明珠的旋转餐厅里看着夜上海的万家灯火,不知哪一盏灯后,有他的身影,不知他是否又"信心满满"地到处"打拼"。听说有人出一千万美元买下汤恩伯在虹口多伦路的官邸,两百万美金买下巨鹿路的老洋房时,又想起他对那雕花大床的执着,对古宅的认真。阿陆看阿台,有点穷亲戚看富亲戚的羡慕、酸楚,但也有种说不清的亲切,或许是那段扯不断的沉重历史,或许是模仿大陆官腔,台湾官腔,美国官腔时的轻松、幽默。说不一定哪一天他又会拱手作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来一句"仁兄,别来无恙乎?"令我一惊,然后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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