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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大荒时的赌博经历《毫毛》---邹静之

(2008-07-20 01:36:11) 下一个

我在北大荒时赌博的情况到后期很严重。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真实有时是无法被想象出来的,按我们的话说:编都编不出来。

 

最近看到很多老朋友来看我的这些文字,我没法一一回应,还有大陆看到你的来信了,等你回来。

 

       

 

现在一切都是小事儿,我等着他的手指开放。

他嘴里冒出的烟,滞留在我俩之间,久久不散,那下边有我已经摊开的牌,三张K一对10,整齐的“福尔浩斯”,像一组稳定的星座或堡垒。堡垒旁是我最后的一百二十元钱和一块上海牌手表。他的手指像条水蛇样在牌上流动,四张明牌JQ109被他重新摆了一遍,遍后拿起暗底,在Q的背后推了一下,小心地看着,然后翻开摆好。是张K,那K手持的宝剑挥了一下,我的心口揪紧后流血,血涌进眼睛使一切模糊。

     他把钱拿过去,又拿起手表在耳边听了听,随后,戴在已有十三块表的左胳膊上,他的整条左臂像被金属捆绑着的铠甲,在十三块表后他艰难地戴上我的那块,表们像一队囚徒,整齐地排好,他随意挥洒着自己的左臂和那时滴答而响的时间。一朵烟沉降下来,露出他的脸,那上面的疲倦,像块茂盛的荒草地,从荒草中透出的声音嘶哑而干燥。

“你又被打立了。”

     我站起来,抓过皮帽子,走出满是烟雾和眼睛的房间。

外边清冷得陌生,夜像块磁石吸引我,深入时暗处又变得远不可及。地上没有影子,我轻松地走着,时间已留在别人的胳膊上了。

那天和他去五本大队,也是这么个夜,我揣了三十块钱(一个月的工资),他说够了。一路上踩雪声像在破坏许多玻璃。走近那座院子,狗叫得人肺腔子疼,他扶着柴门,嗷地喊了一声。好久,一顶狗皮帽子钻出房子,来开门。我马上附在他耳朵上:“有二百块能回家就行,别太恋战。”他像没听见,跟着迎过来的狗皮帽子往里走。

屋里有很浓的陈年酸菜味,炕烧得很热,铺盖卷在一头。我和他各自坐在一张狍子皮上,像使者或是骑着牲口的将帅。开始洗牌了,狗皮帽子的对家坐着一个假眼人,他那只瓷质的假眼炯炯地盯着我胸前的扣子。假眼人和他玩儿,我和狗皮帽子轮流当发牌人。第一轮牌,假眼翻开一张黑桃A,接着放下十块钱。他翻出张草花10,摸出十块钱也押上了。第三轮牌后,假眼已亮出两张A,并放下了二十块钱。他捻出牌来看了一眼,把牌收起不再跟进,第一盘输了。

第二盘,我们赢了二十块,他放钱时很谨慎,他知道手里有多少本儿。

夜里三点时,我估计他赢了三百块左右,他把一堆小票子放在胸前,把十块一张的放在帽子里,戴在头上。

假眼人的假眼毫无表情地瞪着,没有一丝疲倦地注视着我的扣子。他从怀里掏钱像做着一种开胸手术,放下的钱要在他的指间留恋很久。我使过几次眼色,想催他走,他沉静地看牌,放钱,手指还是那么美丽地开放着,不理我。

假眼亮出一对K,一对J,而他的明牌是三张10和一个A。他摸出一百五十块押了上去。假眼的汗水从假眼旁流过,像泪水一样滴进胸口。我知道假眼是一副“福尔浩斯”,三张K一对J;我也知道他绝不是四个 10,那张底牌只是个小小的8,是我第一轮牌发给他的。假眼的汗水落在炕上吱吱地冒白气,右手始终在胸口按着。他平静地抽着烟,脸在烟雾背后,像座幽远的山。假眼闭上那只好眼,让假眼在这间房子中审视,它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扣子,看得我的心里像中了无数箭。狗皮帽子把帽子脱下,他的头上冒起红光。

假眼终于抽出空着的右手,缓缓和地把牌合上了。

他收过钱,把牌合紧,交给我。

又玩了两盘,他输出去三十几块,然后他站起来,说是上厕所。赌钱的规矩,不玩儿了,输家说了算,或是事先定准时间,他戴好帽子,桌子上还堆着些零乱的小票子,开门走出去。

那只假眼终于改变了方向,一只真眼对准了我,这只真实的眼睛像秋天的湖水一样清澈,我仿佛能一下子看进湖底。这只眼很漂亮。长长的睫毛下藏着很多话,这眼睛不是赌徒的眼睛,它太一览无余了。但此时它又像湖边烧起了篝火样燃起了凶光。

等了二十分钟,那扇门没有再响一下。

我把腿搬下炕,离开坐着的狍子皮。

“我出去找找他,别掉屎坑子里了。”我对着那只假眼说。湖水转向我,那其中已是漫天大火,火冲着狗皮帽子泛滥过去。

“我跟你一起去。”狗皮帽子戴上帽子,跟着我。

夜的轻松使人迷恋,我抬眼看星星,呼出的白气使我的喘息变得有形。

狗皮帽子在两步外跟着我,手里拎着根锹把,这使我的处境变得极为壮烈。我走出柴门,在一堆草垛前动作开来,哗哗的尿浇在白雪上钻出一孔黄洞,我突然觉得心胸很透彻,全身的浊气流泻一空。

转过身时,已看到他用家伙顶住了狗皮帽子的腰。

“回去跟假眼说我玩累了,改日再玩儿。这五十你拿着。”他从帽子里摸出五张票子,塞在狗皮帽子的脖子里。

“别就这么走,给我屁股上来一下,见点血。”狗皮帽子转过身去,我看他用家伙捅了一下,狗皮帽子跛着走进柴门。

回连队的路上,他盯着雪地飞快地走,而我目光总被星光诱惑,不知哪颗星下有我遥远的故乡和被称为家的那种东西。第二天早上,他递给我五百块钱,让我带着奶奶好看看病,回来时,多带几副扑克牌。

 

夜,在你感受她时她是那样的新鲜,她的气味和脸色,星的位置和纤云的发丝,无月时的神秘和辽远,使你感觉无依无靠。在你不感受她时,她陈旧得像一方亘古不变的铁,你听到的声响是她体内的声音幻觉。现在你可以闭着眼走回自己的床铺而后躺下,入眠时,夜被你缩小在眼皮后面。

……原想今天赢点钱,明天回家去,现在输光了,甚至那块该一辈子跟随我的表。

两年来他不间断地玩着牌,他的手指越长越长,打开时像个拉琴人的手,指尖积满了忧郁和敏感,指纹内已布满了眼睛。他给人的感觉像在一片烟雾之后,伸出手来,等你把口袋掏空,把钱放在他手上。

第二天我再去时,狮鼻和他睹得正酣。狮鼻亮出了三张J,而他是三张K。他看了看狮鼻胸前的票子,压上去二百块。狮鼻静静地坐着,过了很长时间,拿起自己的底牌看了第三遍,是张J。狮鼻开始数钱,一百六十块,钱不够。他坐着,烟从他嘴里吐出来,而后又向他的脸上飘去。他的定性是那么好,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像个物件似的搁置在那儿;不管牌好牌坏,从不分一份眼色出来。此时他该知道狮鼻是四张J,他是不是四张K,没有人猜得出。狮鼻将一百六十块钱放好后,看他没有表示,就动手把自己的毛衣脱了下来,押在钱上,随后又把底牌J翻了出来,他看清了四张J后,拿起自己的底牌,在一个明牌后一搓,亮出一张K。他把钱收走,把毛衣接过来套在身上。他的手臂一晃时,我看见了我的那块绑在他臂上的表,现在该说是他的。

以后的几天,我一直在那张桌子旁,充当发牌人。第一天下来,我肯定他并不作弊。他仿佛可以很敏锐地感觉出对方的底牌,而他的底牌像方巨石一样沉在那里,他自己都很少去移动,关键时,他会用大数目的押钱把对方击垮,我常为他捏一把汗,因我知道,那底牌有时是些小人物。

第四天,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小秘密,这秘密太微小,小得没有任何人会发现,甚至连他自己。第五天,这个秘密再次被证实。第六天我借了些钱,很早就在那张桌子旁等他,我尽量坐得像个物件。他来了,我盯着他的脸,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消瘦的下颏上的那颗痣和痣上的那根毫毛。

第三盘时,我已配好了一副严格的福尔浩斯,三张10两张J。他的明牌也是两对,一对J一对Q。该他押钱时,他想一下击垮我,他看了看我胸前的票子,压上去一百五十块。我木木地看着面前的牌,过了会把眼睛抬高,看着他那颗痣的毫毛。这确实是个微小的秘密,那根毫毛在烟雾和背后微微颤动,只有你在屏住呼吸时才能感到那毛梢像一株微风中的小草,孤寂,胆怯。我数出一百五十块把钱押上去。他输了,他的底牌是个小小的9。他很疑惑地看着那些牌,把一支刚点燃的烟掐灭。

第七盘,他再次想击垮我,我押上了二百块钱和一块手表。我审视着那个局势,审视着我胸前的票子,我再次去他脸上寻找答案。他一直很消瘦,像靠烟草养着,但他不像抽烟人那样黑,他很白,皮肤上有玉石样的光泽。那粒痣就长在他山崖般的下颏上,现在那根毫毛在山崖上一动不动,他等着我,那些烟雾在花花绿绿的牌上弥漫而后消散,我把牌合上,没押一个子儿,他扑空了。

那天是他几年来输得最多的一次,最后一盘他押上了三块表,其中有我的那块。那粒痣上的毫毛在悄悄抖动,它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我亮出牌来后,把桌上的东西都收了过来。那天下来,我的左臂上并排戴了七块表,时间吵得人心跳。收摊时我甩给了一直在后边看牌的老尖两张票子,把借的本钱还给了狮鼻。临走又看了眼他的脸,那上面出现了少有的红色,像被你无意看见的晚霞,情景怅然。

“你今天把我打立了。”还是那种干燥的声音,像从燃着的烟头上发出来的。

“明天见!”

“明天见!”

当晚,那根毫毛使我久久不能入睡,它微微颤动的样子使我喜悦。他不是他妈的什么冰山样的物件,他紧张,他的紧张埋藏得很深,像暗河,在皮肤下面流淌。他被自己的毫毛击败了。在晚上,我唯一担心的是第二天早上会把毫毛剪掉。没有,连着三天,我被毫毛指引着大获全胜。他融化了。我的两条手臂上带着二十几块表,光阴紧紧的捆束我,脉搏都被淹没了。

有人告诉我,他在到处借钱。没有人借给他,两年来他赢了所有的人,今天他像是给这些人带来了节日。第四天他来告诉我,他输光了。

“你彻底把我打立了。”

临走他摸了一下扑克,他的手苍白得像光,一掠而过。他的背影一下子缩小了。想起他为我赌钱回家的事,我几乎告诉他,剪掉那根毫毛,但我忍住了。

四天来我没有一点兴奋感,每一盘都像在猜一些知道了谜底的谜底。我只是在做着类似查看苗情的工作,然后,接收他的钱或毛衣,手表。我把表和毛衣都卖给了原主,象征性地收了钱。还给他时,他收下他的表后给了我一张画片,那上边印着苏里科夫的《近卫军行刑的早晨》。那画片原来挂在他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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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5)
评论
safying 回复 悄悄话 难得好文啊.
dreams 回复 悄悄话 从来没有经历过赌博。也没有谁后来向我提起过在兵团赌博过。。。但是很能理解在兵团后期,知青们的那种无望和压抑。

知青们从广阔天地大撤退,是哪一年啊?是77,78年吗?只记得很多很多的知青带着近十年的沧桑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城市。但那个车水马龙的故乡其实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了。。。找工作是当时最艰难的一步。

读这个故事,觉得心头像压着一块很沉很沉的大石头,有点喘不过气来。。。邹静之,真是大师!他的每一篇作品都会唤起人们深一层的思考。

对赌博本身的描写,我基本没看懂:(

看到钟鼓楼mm在笑,很羡慕你。生活中原本就应该是充满笑声的!
钟鼓楼豁口 回复 悄悄话 哈哈哈,这篇文章写绝啦!顶!!!
钟鼓楼豁口 回复 悄悄话 哈哈哈,这篇文章写绝啦!顶!!!
闲人Filiz 回复 悄悄话 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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