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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的光芒---朱继红 1营营部

(2008-07-18 19:27:20) 下一个

蜡烛的光芒

                     一营营部:朱继红

空旷、原始,让北大荒的夜晚童话般美丽。蓝汪汪的夜空清澈如水,带给你无数遐想;数不清的繁星,银光闪耀,看上去华丽而又热闹。然而,木刻般印在我记忆深处的一幕,却是个漆黑一片的夜晚。

印完最后一页小报,已是晚上九点。睡意尚未光临,我约了心目中的才女珏文,到外面走走。周围是锅底一样无边的黑暗,我们边走边聊,几乎看不见彼此。忽然,一阵歌声穿透夜空,远远飘来,在万籁无声的静寂中格外清晰: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浑厚的男中音自如舒缓,沉郁中带着淡淡的哀伤,如同心灵的倾诉,回荡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田野上。我和文几乎同时停下脚步,一时间竟浑忘身在何处。漆黑的四野,仿佛突然变成一座神秘的剧场,彼时的黑暗,恰似熄了所有照明的舞台,专为等待这个演员出场。

直到重归寂静,我们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犹如戏散了,那神秘的剧场依然矗立在我们面前。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找人描述当晚情景,想知道有如此歌喉的人是谁。

话音未落,被访者不假思索地说:“噢,那是大力!下乡前就在文工团干过,要不是政审不合格,前些日子就被沈阳文工团招走了。”

我所在营部与四连仅隔一条马路。因为留心,很快便见到了“庐山真面目”:一米八几的个头,身材挺拔。高鼻深目、留着两撇整齐的唇须,相貌有点像欧罗巴人种。混血儿般独特的外表和落拓不羁的举止,无需指认即可在人群中将他分辨出来。

此后,见闻累积,他成了一个我所熟悉的陌生人。

有人说,怀才之人如同怀孕,时间长了便会显现,而大力天分很高,到兵团不久便“锥处囊中,其颖自现”:当其时,中苏边境吃紧,连队常搞紧急集合、野营拉练,为了方便大家联络,他无师自通地用半导体改装成两个步话机,令刚刚换下煤油灯的乡亲们对他刮目相看;大力还深得缪斯垂睐,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如果说前三者尚需乐器,一副天生自备于身、无假外求的好嗓子,让大力时常忍不住技痒。无论谁,只要说声:大力,唱一个!他就以大步走向舞台的动作,站到正中间,挺直身体,引吭高歌,如果是合唱歌曲,他还一边唱一遍以优美的动作打着拍子,仿佛指挥着一个乐队。

一次他深情地唱起一首新疆歌曲,大家起哄说:新疆人载歌载舞,必须有动作。他听了转身找来一只桶,高举过头,冒充手鼓,边敲边唱;还有一次,唱到了“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又有人起哄:你这模样不像非洲人啊!他听后去灶坑里掏了把灰,把脸抹得只露两个眼珠一嘴白牙。他把自己扮成一个不畏人笑的小丑,一个外表卑微而内心高傲的小丑;一个无论内心有多少苦闷,却无时不给人欢乐的小丑。

女生无缘在宿舍听他唱歌,但只要听到他的歌声,就会寻着声音的方向跑去听。大力是打更的,从食堂、宿舍到猪舍、马号、麦场,转到哪唱到哪。于是和现在的追星族一样,他转到哪,就有人追到哪。一次,人们发现他在猪舍开唱,开玩笑说,你怎么给老母猪唱上了?他笑曰:母猪难产,我给它催生呢!在那片单纯而寂寞的土地上,大力的歌声伴着他的滑稽和幽默,温暖、快乐着每一个身边的人。

听说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个“死妈哭爹宁丧种”的弟弟,名二力。当哥哥的是怕不谙世事的弟弟吃亏,才跟着一起到北大荒来的。他的耍活宝,用心之一也是为了保护这个小他七岁的弟弟。

别人对他,即使无理,他也会从好的方面去理解,从无怒容;有人为他打抱不平,他还连忙解释:“人家是好意嘛,大哥该说也得说嘛。”二力却是个杠头,终日一幅冷眼看世界的倒霉相,来不来就和人家吵起来,每遇“战事”,大力便放下一切赶去救火,以至后来,不管谁和谁吵架,都要找他去做“消防”员。也不管谁和谁,只要他一句话,立时化干戈为玉帛。因为和他的歌声一样令人心柔和的,还有他的热心肠:谁要是缺钱,他一拍大腿:“嘿,我有!”说罢,连忙翻出钱,双手奉上,一脸的满足。像是人家给了他钱。

一次,食堂的饭吃得许多人跑肚子,大力又忍不住了,编了段“五好食堂开红花,吃的肚子哗啦啦” 的顺口溜,连里说他对社会不满,在食堂开他的批判会。在那个时兴“上纲上线”、以言治罪的荒唐年代,所有人竟都焖着头,一言不发。事后,大力逢人就作揖说:“谢谢了,耽误你们功夫了!”。

尽管大一统令人从整体上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面对一个天天给自己带来快乐的人,却没有谁肯挑战良知的底线。

大力被调往鹿舍。也不知从哪儿倒腾了把漏气的手风琴,修修补补后,每天对鹿拉琴。久而久之,鹿们听到琴声居然也都颠颠地跑过来,如同在连里,人们听到他唱歌就跑过来听一样。一天,团长来了,听说大力琴拉得好,特地到他宿舍,让他拉一个。没想到鹿们听到琴声,一只跟着一只蜂拥着冲进宿舍,一时成为笑谈。

大凡才子难免异于常人,而大力正是以非常人的行径作为保护色。他将内心藏得很深,表面总是神神道道的。弟弟看了不忍,劝他不要糟蹋自己,他神秘兮兮地告诉弟弟:“装傻充愣,一个仔儿不少挣!”而后又安慰弟弟:“其实,只要大家开心我就高兴!”我想,这后一句应是大力的真心话。谚语云,自己有一桶水,才堪与人瓢饮,一个时时给大家带来快乐的人,内心更多的时候一定是快乐的!

没想到的是,大力的神道弄假成真,领导给神神道道的他,物色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对象。

我虽始终未与大力相识,这位女子是认得的。人挺好,但一双细眼吊得很高,长得十分古典,打扮与性格也很怪异,被人敬而远之。加上脑袋生得过大,人们提到她,常在姓与名之间冠以“大”字,不乏取笑之意。将这样一个人介绍给大力,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我知道那女子的神道有其性格中不正常的原因,而大力,不过是现代版的华子良。在那几亿人只准用一种头脑思考的愚昧年代,像我这样或幼稚或平庸的人容易心安理得地生活,有才华有头脑的人则难免无奈。大力的神道,便是这无奈之中的一种伪装,是对现实不满的娱乐化。

那时,祖国大地刚刚历经文革浩劫,凡血统不够贫寒或大力这类父母在运动中受到冲击的人大都噤若寒蝉,几乎抬不起头。我不知道专门将这样一个人介绍给他,大力内心会有怎样的感受。兵团有半军事化的影子,不服从是要承受压力的。那时的人被整体设计着,个性不被尊重,为此曾有根红苗正者在两难中尚且选择了自杀,何况大力这样家庭有问题的人。迫于介绍人的来头,他不能直接回绝。他继续装疯卖傻。

那天,大力闻听来者已至,高喊一声:“啊呀,小嫂子来了!我得饬!”其实他早就打扮好了:把破棉袄撕得更破、让棉花一块块露出来,腰间扎根草绳,嘴上刁了颗报纸卷的大烟泡,帽子反过来扣在头上,脚底下趿拉着一大一小两只顺边的鞋,给他一只破碗,就可以上街要饭了。他的还要“饬”,不过是一边往外跑着一边往头发上抹着唾沫,一幅疯疯癫癫的模样。

不料那女子一双法眼,任大力演技高超,也没能蒙混过关。

一招未灵,那女子再来时,大力又带上了他养的一条狗,见了面就让那狗叫人家“干妈”。狗不听他的,乱喊乱叫,他便训斥那狗说:“别闹了,大哥搞对象呢!”尽管如此,那女子依然痴心不改,让大力骑虎难下了好一阵子。想是心里过意不去吧,每次小女子来找,他表面假装疯魔,私下里却悄悄托付一众好友:替我照顾好她啊,千万别慢待了人家。

俗语云“情比江湖更大”,情感丰富的大力又如何能够逃脱?表面上他像个无忧无愁的浪荡子,但毕竟无法心体两忘。在他真心相爱的人离他而去的时候,有人见他深夜里野兽般撕咬着被子。苦命的大力像一颗苦涩的树,苦涩的树上却始终挂着开心的果。

随着知青返城的洪流,大力终于结束了兵团生活,回到北京。那年,他已经三十三岁!

三十三岁仍孑然一身的大力,不向人天存怨恨,只将余力补华年。通过努力,他以优异成绩被一年只招一、两名的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录取。

无奈人生不遇,兰杜凋零,就在大力接到入学通知的同时,他的生命也艰难地走到了尽头。他接到了医院出具的鼻咽癌的诊断通知。

钱迅速花光了。抓紧最后的时间,多做点事吧。他找来一块木板,依照安徒生童话《灰姑娘》的故事进行雕刻,不久,一米多高、三匹马拉的宫廷马车在他手中出现,车轮是可以转动前行的,拉开车门,身穿舞裙、长发披肩的灰姑娘缓缓走出来,车坐下面的收录机传出他给女儿的留言:女儿,父亲走了。你要像灰姑娘一样,不要因为没有父亲失去对生活的希望,……不等做完,见到的人纷纷向他索要。他比未病时更忙碌了。

病情在迅速恶化,为能践约,他找来铁丝,赶做了几个轱辘能动的马车、三轮、自行车,他几乎一刻不停地赶着……他还想多做几个留给大家,他还想教知青的孩子们拉琴,他还……他还有太多太多的愿望,可惜天不假年,大力带着对亲人、对朋友、对艺术的热爱,带着他未了的心愿,过于匆忙地走了。

他没有机会录下他的歌,也未留一字在人间。但无论与他日夕相共的人,还是我这等无缘相识者,都无法忘记他。

一个只知道为自己盘算的人,再热闹又有什么用呢?人生只是一个过程,只为自己的人,生命再长,对于他人,也和没有活过一样。而大力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给过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快乐。尽管他没为自己经营什么,却不妨碍他在知青部落中成为“名人”:以他四溢的才华,以他令夜色生辉的歌唱,以他带给大家无数的快乐和温暖的欢笑。他的生命像一根蜡烛,尽管烛光微弱,但直至熄灭之前,始终给周围以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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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s 回复 悄悄话 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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