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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乙和马甲(上)

(2006-12-10 08:37:13) 下一个

牛乙家三代警察。牛乙爷爷解放前就是北平的一个警察,按今天的话说其实就是一个片儿警。干到北平快解放那时,眼看着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解放军也快打进城了,也不知怎么搞的,和地下党有了接触,居然还接受过刘仁的指示,替刘仁手下的人送过两次情报。等到解放军一进城,他还组织了市民欢迎解放军,替解放军带路,整理户口。等新中国一宣布成立,马上,脱了警服被送到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出来后就成了国家干部,还入了党。原本上级还要提拔他,可他老觉着自己有那么一段虽说算不上什么,却又不大光彩的历史,也就三番五次的推了。最后,还是就当到西城区的一个派出所所长。了解他的人有时就说,老牛,您又不是不认识大官,那刘仁现在都是北京市的副市长了,彭真下面就是它,您还不找找他。牛乙爷爷听了总是一笑,也不说什么。倒是刘仁还记着他,有几次开会见了面,还过来握握手。

 

要说牛乙爷爷的记性可是真好,管片内谁家几口人,孩子叫什么,那天生的。都记得一清二楚。五十年代的一天,他进了西单的一个刻字店,想给自己刻个图章。就见刻字的伙计在招呼一个人。那人要刻的名字叫王府悬。牛乙爷爷一听这名字有意思,就留了点神。伙计又问那人住哪,那人说是住在大木仓胡同xx号。

 

牛乙爷爷一听,这不是我的管片吗?我怎么不认识这人?于是就回到派出所给公安局挂了个电话汇报了这事儿。等那人取图章时,公安局的人就把他带走了,一审问,正是要抓的一个人。在家里还搜出了许多图章。那天刻的图章是要拼出一个XX县人民政府的图章。没想到就让牛乙爷爷给撞上了。为这事儿,牛乙爷爷还受了奖励。

 

可等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牛乙爷爷可没躲过去,这些奖励也没用了。革命群众死揪着他以前当过警察这事不放,所长也撤了,还要把他遣送回河北老家。这时他可吓慌了,想着去找刘仁作个证明,说是解放前已经为党工作了,可这时刘仁也自身难保,被关进了监狱,还带着手铐。文革后的文章说,手铐把手磨的都看见白骨了。最后刘仁就愣是死在了监狱。

 

牛乙爷爷他倒是没进监狱,是死在医院里的。从革命群众贴他的大字报到他住进医院,拢共也没多长时间。他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加上这么一折腾,病就重了。听牛乙爸爸说,以当时的环境,能被医院收留,死在医院就已经算是不错了,还全仗着爷爷人缘好,没人太刁难他。

 

牛乙爷爷死前倒是还高兴了一下。那是因为牛乙爸爸受到了提拔。

 

牛乙爸爸是子承父业,也当上了警察,不过不是片儿警,而是交通警。他所在的交通中队就是那北京赫赫有名的六部口交通中队。北京人都知道六部口在哪儿,就在长安街上。天安门往西,到西单这一段,就归这个中队管。这还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条街上有个新华门,就是中南海的大门。好家伙,这儿可是马虎不得的地方。任何一点小事弄不好,都会是政治事件。以前外国首脑来访,还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人大会堂举行欢迎仪式。那时都是天安门两侧夹道欢迎。来宾从机场过来,从天安门前经过,享受一下夹道欢迎的场面,再经西单,奔钓鱼台国宾馆。

 

牛乙爸爸告诉牛乙,他当上警察后的第一次欢迎外宾,是阿尔巴尼亚的国家主席谢胡。那会还轮不上他去站长安街上的警察墩子。他也就是在西单的岗楼那儿帮着挡挡围观群众的自行车。听说后来那个谢胡搞政变,想把党中央书记霍查给废了,结果东窗事发,被霍查先给干掉了。这就有点像咱们的林副主席,说来说去,社会主义国家好像都有点类似。

 

牛乙爸爸当初当警察,完全是因为爷爷身体不好,他想早点挣钱,所以文革前高中没念完,正好赶上北京市要招一批警察,他就报了名。那时找工作也不像现在这么多事儿,各行各业挣的都差不多。工厂是学徒三年,头一年十六块,三年后出徒,一级工三十五块,二级工四十块。再往上涨,咳,您就等吧。不过那时东西也便宜,一个火烧才六分钱。牛乙记得牛乙爸爸带他去颐和园,从动物园到颐和园的汽车票才两毛五,现在好像是两块,空调车是八块。

 

牛乙爸爸当警察不用等那三年的学徒期,见习一年。第二年就可以拿二十多块,第三年就和二级工差不多了。更重要的是,能有一身衣服穿。那年头,买一套衣服可是得花不少钱。听说有个话剧,叫什么“千万不要忘记”。里面就有一个小青年,花了一百四十八块买了套毛料制服,好介,三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呀。难怪别人要批判他是资产阶级思想呢。

 

至于牛乙爸爸得到提拔,也完全是歪打正着,一点没想到的事。他干了一段时间,站岗的位置就从西往东,离着这天安门越来越近了。可这世道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开始也越来越乱了。先是大串联,红卫兵坐车不买票,然后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警察还有用吗?你要是按着交通规则,截下一个骑车带人的红卫兵,还不知道该谁教训谁呢。那帮红卫兵,尤其是那联动的,都是高干子弟,一个个骑着锰钢车,红袖标从五寸到一尺长的都有,按着父辈级别的大小来分,爹妈官越大的袖标越长。身上穿着他们老爸的将校呢大衣,脚下蹬着将校靴。那将校靴是军衔制时做的,松紧口,后面翘起一寸多长的靴提子。将靴和校靴还不一样,将靴靴提子要比校靴的还细,还长,漂亮极了。穿在脚上,别提多神气了。那些红卫兵能把交警放在眼里。弄不好拿武装带抽你一下也没准。

 

当年闹红卫兵时,北京的红卫兵成立了三个纠察队,西城区纠察队,东城区纠察队和海淀区纠察队。简称西纠,东纠和海纠。最厉害的就是西纠。打起人来那叫厉害。后来这三个纠察队的红卫兵又合起来,成立了一个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

 

那天也该着牛乙爸爸有事。江青从工人体育场开完个什么群众大会出来,被一帮联动的截个正着。那时许多老干部都被打倒,中央文革不可一世。那帮联动里的高干子弟原以为自己根红苗正,天下是他们爹妈打下的,天下也应由他们来坐。谁知中央文革矛头一转,冲他们爹妈去了,他们自然不忿,认准了江青是黑手,要和她找点麻烦,干上一仗。这帮联动的看着江青从工体出来,于是几十个人骑着自行车猛追江青的大红旗轿车,从工体一路追到长安街。牛乙爸爸正好在南池子那儿站岗,远远地看见一辆大红旗轿车慌不择路地疾驰而来,后面几十辆自行车紧追不放,自行车上一片黄军装。牛乙爸爸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虽说不知道车里坐的是谁,但经常进出中南海的那几辆红旗,不用看车牌照,远远的看个轮廓,就能知道大概是谁。按理说这时该放行南北方向的车辆了,如果那样,那辆大红旗非被截住不可。牛乙爸爸急中生智,四个方向全都按下红灯,谁都不许走,连自行车的车流也停了下来。只见那辆大红旗趁此机会,加足马力,闯过红灯,一溜烟的向前猛驶,窜过十字路口,然后向右一拐,钻进了中南海。

 

牛乙爸爸这才如释重负,不管怎样,红旗里的好歹也是首长。要是真出事了那还了得。联动那帮小子只好在后面悻悻的喊了几声。牛乙爸爸隐隐约约听到几句,中央文革不要太狂了。江青你算老几。牛乙爸爸倒是记住了几个人的模样。后来联动六冲公安部,其中就有这几位。一位就是国务院办公厅主任的儿子,二十多年后当了王光美他哥哥王光英开的一个实业公司的头儿。牛乙爸爸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后,拿手一指,笑着对牛乙说,嘿,我还能认出他。要不是他我还升不了官呢。

 

联动追江青的事过去没几天,领导就把牛乙爸爸叫去,告诉他,鉴于你的优秀表现,决定提拔你当六部口交通中队的副队长。牛乙爸爸当时还是没转过弯来,我哪点表现优秀了。后来才听别人告诉他,原来是救驾有功。江青回到中南海后,说了一句,南池子的那个警察很不错。一句话下来,牛乙爸爸就当上了队副。

 

牛乙爸爸说不高兴是假的,刚二十出头,当上了京城首善之区的交警中队副队长,何等的荣耀啊,当时真想找到祖坟看看上面长的那根蒿子是什么样。六部口!听这名字。礼部,兵部,工部,。。。还有什么部?啊?整个大清国务院的内阁衙门全都汇聚于此啊。对面是音乐厅,就是现在盖了国家歌剧院的那个地方,旁边就是电报大楼,每隔一小时听一次东方红的钟声,眼前开的小轿车,不是进中南海就是进大会堂,随便下来个人就兴许就是个副部长。而且以后也不用天天上固定岗了,你看中南海门口8341那俩把门的,多累,俩小时换一次岗,一动也不许动。当下,牛乙爸爸骑上自行车,直奔大栅栏的月盛斋,酱牛肉酱羊肉一样买了一斤,回到家中向爷爷报喜。

 

牛乙爷爷那时已经病得不轻了,听到这消息立马就精神了许多。一边嚼着酱羊肉,一边对牛乙爸爸说,行,你比你爸爸有出息,好好干吧,但愿这世道别老这么乱了。过了没多久,爷爷终于走了。牛乙爸爸心里多少还有些安慰。老爷子总算看到了儿子升职,吃上了儿子用自己挣的钱买的东西。

 

文革一闹就是十年。牛乙爸爸就在他的岗位上兢兢业业胆战心惊地干了十年。这十年里,他站在这长安街上经历了多少事,见了多少人啊。柬埔寨的西哈努克,罗马尼亚的齐塞斯库,美国的尼克松,日本的田中角荣。周总理去世,天安门四五事件,毛主席去世。作为天安门前的交警,他得承受多少压力呀。不过他的本事也见长。别的不说。单说这认车这一手,就够绝的。大老远的开过来一辆,他能认出那是总理的,那是叶帅的。以至于后来总理身体不好的时候,车从他面前开过,尽管车窗拉着窗帘,他还是情不自禁的举起手向他敬礼。

 

除了记车的牌照号码,车型,司机的面孔,以及司机开车停车的习惯他都了如指掌。有天傍晚,他带着牛乙在西单溜达,一辆红旗远远开过,他自己嘟囔了一句,叶帅的车。那时牛乙也懂事了,就问他怎么知道是叶帅的车,连车号都看不见。他告诉牛乙,叶帅的红旗是人工敲打出来的外壳。里面外面和别的红旗车都不一样。

 

人们或许说这不算什么,时间长了谁都会。这倒也是。钓鱼台国宾馆就是凭车号放行的。外人谁要进钓鱼台,先告诉接待的人车号是多少,然后接待的人告诉门卫,门卫见到车号放行。只要车牌号对,就可鱼贯而入。有一回一个国家元首的车队来钓鱼台,打头的是五辆奔驰,谁知路上车队里加塞儿又进了一辆奔驰,到了门口,说时迟,那时快,门卫脑子里快速的把号码过了一遍,生就敢把那辆车给请到一边去了。原来那车是一家外企的车,司机就想来过把瘾。这要是拦错了,那还了得。

 

记车号对牛乙爸爸来说不算什么,他还有几手绝活。有一回,一辆挂着北京军区牌照的车从他身边开过,他马上打电话给前面的岗楼叫把那辆车拦下,一盘问,果然不是北京军区的车。人家问他怎么发现的。他回答车从身边开过时按了一下喇叭。他从喇叭声里听出来了。北京的车都是电喇叭,那辆车是气喇叭,声音特别大。所以就觉出不对了。说到这里,和题目沾了边了。那车牌照就是ID,假车牌自然就是马甲了。当然那时不这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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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麦田 回复 悄悄话 精彩!这些事也就是北京的人知道得多,还要赶上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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