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思念
道路的那头,出现了三个骑自行车的人。老刚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当年在一个连里的老职工。是老刚当年最敬重的几个人。显然他们是接到电话,马上就来了。
双方几乎是在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黄亚涛,当年的拖拉机手,篮球场上的键将。老刚心里一直留着他当年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叱咤风云的样子。如今再见,最大的变化就是岁月的沧桑在他脸上留下的一道道沟壑,老刚看到他,不由得联想到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记载着北大荒的故事,记载着时代的变迁。
卢显峰,当年的机务排长,是文革前黑河地区技术学校的毕业生。厚重沉稳,是天塌下来都不会惊慌失措的一个人,而且业务极好。知青们返城后,兵团撤销了,现役军人走了,这里改成了农场。显峰凭他的能力,先当了分场场长,后来当上了龙山农场的场长,在他手里,农场实现了扭亏为盈。
显峰的夫人,吴丽娟。她是当年连里的会计 , 人们公认显峰和她是连里的最佳夫妇拍档。
在老刚的心目中,他们是真正的北大荒人。知青们只能算小半个。
三个人比知青们略大几岁,现在都已经退休了。见了面,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从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以来,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个年头。千秋功罪,谁与评说。其实,他们这些北大荒人是最有资格评论的了。
谈起当年的知青。显峰和亚涛的回答几乎一样。讲老实话,知青们并没有给粮食生产,农场建设带来多大变化。当年知青在时,正赶上全国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一切向大寨看齐,似乎亩产量上去了,农业就上去了。为了提高亩产量,处处搞精耕细作,结果产量也没上去多少。知青们走后,农场不再提倡精耕细作了,而是又回到了文革前的机械化农场的正确方针上,讲求成本核算了。现在的粮食产量,比知青们在的时候还要高,许多地方小麦可以亩产过四百斤了。老刚也觉得很在理,一个连队平添几百人,去种原本几十人经营的土地,即使亩产增加一点,又怎能弥补人多增加的成本呢?如果年年都是亏损,人们的生活又怎能提高呢? 现在,可以名正言顺的谈这些属于基本常识的问题了,可当年,别说谈了,又有谁能想到这些,又有谁敢想这些呢?
话又说回来,当年让知青们下乡,难道是真的为了把农业搞上去吗,那还不是老人家的战略部署?只不过是知青那一代人里,有办事认真执着的 , ,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
老刚和儿子又随着三个人往连队的方向走去。 他们告诉老刚,其实,知青们对北大荒真正的贡献在于观念,在于无形之中的交流。这里的人们通过知青了解到了大城市的文化,生活。知青们来之前,这里的人们都没见过朔料布,看见知青们穿拖鞋觉着奇怪,过滤嘴香烟不知道点哪头。知青们有意无意之间带来的是新的观念和文化。人们除了知道笛子,二胡以外,还看到了小提琴,手风琴和黑管。知青们教这里的家属们唱歌,念诗,也从她们那里学了许多方言,地方戏。慢慢地,人们知道了汪曾祺,知道了杨沫,尽管离着那么遥远。人们知道了北京有海军大院,通讯兵大院。人们结婚打家具时,不再是清一色的木箱,而是有酒柜,高低柜,大立柜了。人们知道了,北京上海的商店,分专门卖帽子,专门买鞋子的。农场的孩子们,由于知青当了老师,而能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而从这块黑土地上,走出了知青中的佼佼者,聂卫平、张德英、姜昆、梁晓声、张抗抗。。。。
走到大车库后面,那里的路由于拖拉机碾来碾去,已经泥泞不堪。其实这还算好的,春天有一个道路翻浆的时候,冰雪解冻,路要比这难走多了。
一辆胶轮是拖拉机由远处急急地驶来,车刚停稳,就从上面跳下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老刚认出,他是程俊,也是当年的拖拉机手。他也是接到电话,从十几里外赶来的。
程俊看上去身体更为壮实。当年他干过一件让全连惊心动魄的事情。
一年麦收时,他驾驶着拖拉机,牵引着康拜因在收割小麦。一起干活的一个上海女知青,看见一条麻袋掉在康拜因和拖拉机之间,想过去捡起来,一不留神,被康拜因的大铁轮碾倒。康拜因手赶紧发信号让在前面开拖拉机的程俊停车。车停下来了,可大铁轮正压在女知青的胸上。往后倒,要把人再从胸到脚压一遍,往前开,要从头上压过。谁也拿不准该怎样做。
千钧一发,程俊想不了那么多,跳进拖拉机,向前开了两尺。大家七手八脚的把女知青抬出来,泥地里完完整整的留下一个人印。那年,程俊也不到三十岁。
女知青的肋骨断了好几根,骨盆也碎了。万幸的是脑袋没有压坏,生命无碍。但是倘若程俊当时往回倒,恐怕全身就都压碎了。那一刻,真如站在地狱的入口,容不得半点的犹豫和徘徊。向前还是向后,全在一念之差。谁做了,谁就为此负责。庆幸的是,向前开是开对了。程俊为这个事故背了个处分。他为这事多年难以释怀。倒不是因为那个处分,而是因为这关系到一个知青今后的生活将如何过下去。
后来,他和连长一起把那个知青按病退护送回上海,这边连里一直给她开着工资。直到再后来,听说那女知青找到了工作,结了婚,还生了孩子,程俊压抑了多年的心情才得以舒展。
老刚和这几个人聚到一起,忘了下面要干什么,干脆就站着唠了起来。东北人管聊天叫唠嗑。
老刚问起了许多当年的老职工,不少人已经去世了,可不是吗,三十年了,这里又度过了许多沧桑。当知青大返城后,这里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谷。农场究竟向何处去,如何经营?人们也徘徊了好长时间,又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低迷时期,直到最近这几年才逐渐走入正轨。
这些年来,也许是上了年纪,容易怀旧,也许是在城市里呆久了,更怀念农场老友的纯朴,也许是为了让下一代知道自己的父母当年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许许多多当年的知青,或者带着孩子,或者成群结伴,回到农场来看看。显峰他们如数家珍的说着每一位回来过的人的名字。老刚还是第一个从美国回来的。
还是显峰想起来,问道,你们有什么计划?打算待几天?我帮你们找个车,吃完午饭带着儿子去五大连池玩玩吧。
老刚看了一下手表,不知不觉已经快十点了,忙说可以,本来也打算带儿子去看看五大连池,那是有名的火山口。但在这之前,想去看看连长和指导员。因为只有两个星期的假,老刚打算明天早上就离开这里了。
显峰几个人都说没问题,咱们这就往连长家走,边走边唠。
离开连队之前,老刚又恋恋不舍地围着那几栋房子绕了一圈。当年知青们打球的操场,多年没人用,已长满了荒草。
当年的女知青宿舍,现在是当地人的住家。老刚隐隐约约看见屋里的锅台,他想带儿子进去看看,最后还是不好意思打扰人家,只在外面照了几张相。当年,这屋子漏雨,屋顶上的瓦就是老刚换的。换瓦是从屋檐开始向屋脊上换,从房上下来时要注意不要踩瓦的正中,那样容易把瓦踩碎,要踩在两块瓦的接合部上,那样不会把瓦踩碎。
下一次再来是什么时候呢?再过几年,这里会是什么样呢?这些房子还会在吗? 老刚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往连长家去的路上,又碰上了另一个老职工老孙的太太。大家互相都还记得。又叙了许多往事。这些人比老刚没大几岁,老刚似乎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几年以后的样子。 忍不住一阵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
难怪毛主席说,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呢。老刚自己都难以相信,居然离开这里已经三十年了。一晃,他们这一代人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
老刚考上大学时,已经快二十五岁了。正常情况下,那是研究生毕业的岁数。和班上十七八岁的应届生相比,老刚觉得自己大得不得了。班上的同学都叫他老大哥,或者干脆叫他老头。可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时又是多么年轻啊。如果再过二十五年,回过头来看现在,不也会觉得现在很年轻吗? 所以,没必要瞻前顾后,还是过好眼前的每一天吧。 老刚想到这,心头的阴霾不觉一扫而空。
回想起当年一起劳动的老职工,老刚心里十分怀念他们。这块黑土地,除了知青,还接纳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人。有五十年代的解放军转业官兵,有辽沈战役的国民党俘虏,有闯关东的山东移民。每个人都有一段传奇般的经历,每个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
连里的统计员廖伟是学历最高的人。他是黄埔军校最后一期的毕业生,解放战争中被俘,就留在了农场。一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连知青中号称书法最牛的人,也公开宣布,谁的字都不服,就服这个廖伟的。老刚当年去他家玩,无意间发现了他珍藏的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古文观止》。好说歹说,他同意悄悄的把《唐诗三百首》借给老刚,生怕别人说是腐蚀知识青年。老刚把《唐诗三百首》手抄了一遍,还给他。十分感谢他在那种只能读毛选的情况下敢冒着危险借书给知青。恢复高考后,廖伟的两个儿子都相继考上了大学,谁能不相信知识就是力量呢,谁能说这里没有家庭的影响和文化传承的力量呢?
知青中流传着一个故事,当年的黑河地委书记,曾经是毛主席的书童。长征路上一路负责给毛主席背着书和文件。文革中,他受不了造反派的批斗,一个人跑到沈阳。来到沈阳军区司令部门前,被卫兵拦住不让进,他大发雷霆,对卫兵喊道,你去把你们司令陈锡联叫来。当堂堂的沈阳军区司令员陈锡联见到他时,则是立正敬礼,口中叫道,老班长。从此一直把他保护在军区大院里面。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知青们也无法查证。只当它是传说了。但是老职工陈国之的经历却十分的传奇。初见陈国之时,大家只知道他是一个赶马车的。时间长了,才知道他的故事。
陈国之是江西人,早年参加了红军。后来在一次战斗中被国民党俘虏,又不得不跟着国民党部队东奔西跑。后来在解放战争中被俘,送到了这里。开始知青们都不信,因为他也没什么文化。可后来听他讲长征的故事,长征的路线,甚至每个细节,都头头是道,和长征组歌里的叙述十分吻合,大家才渐渐相信了。陈国之解放后曾回过一次江西老家。他惊奇地看到,当地的烈士纪念碑上,竟刻有他的名字。当地人都以为他已经牺牲了呢。
知青们问他,你为什么不找找当年的红军战友,想想办法呢。陈国之叹着气说,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已经没了。当年被俘时,他是排长,国民党不杀红军士兵,只是让他们入伍,而对当官的则不会放过。他无奈之中,为了不被认出是排长,把红军排长的臂章咽进了肚里,保住了性命。知道他的人后来也大都死的死,失去联系的失去联系,无从寻找。知青问起他当时的上级是谁,陈国之说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人来,王震,当时,他是我的营长。
陈国之的故事是知青们挥之不去的话题。到底应该怎么看待他呢?当他是红军呢,还是国民党俘虏呢? 他当时要是能想法子留下那个红军证就好了,也许今天能证明他的身份,或许能改善一点他的待遇。可要是留着那红军证,命不是又保不住了吗?他在连里,一个人住在马棚旁边的一间草房里,要回江西老家,那边也没有亲戚了,又不知以什么身份接待他。这边好歹还有个赶马车的活。王震没有被俘,一直活下来了,当了国家领导人。陈国之却因为被俘而留落到农场,差别如此之大。冥冥之中,莫非真是有个命运在安排人们的一生吗? 自己的命运能完全由自己来主宰吗?
北大荒啊,要不人们怎么说,你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呢?这片土地上流传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
待续
(人名用了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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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nks again for bringing back the vivid memory, after so many years.
向您深深的致敬!
老刚,真希望你们一家也住在新泽西,能有机会结交你这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