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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胡兰成

(2006-05-10 22:23:47) 下一个
自序胡兰成

   胡适写《中古中国哲学史》,着重在禅,这是他的过人的见识。胡适不懂得禅的公案,但他对禅僧的历史的考证,则极是有益。我读禅宗的书,直觉地知道禅非创自达摩,禅自是中国的思想,非印度所有。慧可断臂立雪,我亦不喜,还是被贼斫臂可信。及读胡适的考证,非常高兴。胡适对中国的旧学有两大功绩:一是《红楼梦》作者考证,又一即是关于禅的考证。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与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使我们更明白了《红楼梦》的好;张比胡适更直接懂得《红楼梦》的文学。胡适的关于禅的考证,则是使我们更明白了禅的好。

   我们不可因为禅的典故有些不实,就来贬低禅的思想,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指证了《红楼梦》是创造,不是自传。其实亦还是依于自传,而把有些事实来改造了罢。但《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决不因此贬损。不但文学,便是哲学乃至如科学,亦不可因其所据事实的不实而影响其思想与理论的价值。例如Faraday的电磁场法则是依于“以太”来研究作成的,“以太”的存在后来曾发生了疑问,但是那电磁场法则至今准确无疑。又如印度论师每引月中有兔为喻,其后知道了月中无兔,亦未可因此贬低其论旨。
   
   盖技术的构想不可不依照事实,但如文学与原理上的思想则只是借事实做个因头来兴起。历史观可以比历史的事实更真,如图画比照相更真。所以连有些是捏造的,亦不可一概论为作伪,如曹雪芹的改动自传,倒是创造。禅宗所传灵山会上拈花微笑,是与《庄子》里所说黄帝的事,尧与许由的事一般,这里没有真不真的问题,只有好不好的问题,如同年轻人的说假话。年轻人爱向人捏造理想的事实,若要说真,亦可说是没有比这更真。近世日本的大学者折口信夫说奈良朝时代《万叶集》里女人的返歌多是说的假话,所以好。我哥哥每恼七姐说谎,及读了折口信夫此言,才更喜欢她起来。

   我也这样的喜爱禅宗的有些地方说假话,如拈花微笑的故事及慧能传衣的故事。宜蕙说小孩儿有时说谎话,是为了想说更真的话。但像“慧可断臂”及永嘉的《证道歌》,则假造得很不好,应当除外。胡适与铃木大拙的论争,胡适执于考证的史实,而铃木则以为禅可以超越历史云云,皆不如我的这说的好。

   却说中国自隋唐至明,千余年间,思想的活泼在禅。禅的思想是一个“机”字,盖承自易经卦爻之动,与庄子之《齐物论》,非印度佛教所有。机在于阴阳变化生生之先端,印度佛教言因缘而不知阴阳,故不识机。西洋的是物质的有的宇宙,不知无,不知生,当然亦不识机。西洋人惟说条件。条件是因果性的,而机制则是飞跃的,超因果性的。所以禅的思想才真是创造性的,理论倒是其后的事。

   中国文明是动的,所以有像周秦汉唐的强大。中国的制度文章与器物的造形,皆是一派生动变化之机。《孙子兵法》亦是说的兵机。历史的气运,山川草木的节气,皆见于其始动之机。

   老子曰:“反者道之动。”儒者知道之成而不知道之动。黄老知机,儒者虽不知机,但识得礼制,汉唐之士以儒为术,以黄老为用,所以能开创新朝。宋以后士专于儒,儒专于理学,科举专于八股,他们皆成了无用之人。惟禅僧在士之外,还出来得豪杰,如元朝佐成吉思汗与忽必烈的耶律楚材,与明朝劝燕王举兵的姚广孝。前此宋亡后祖元禅师到日本,他一言而使当时行将军事的北条时宗决了意,进击来犯的蒙古兵。

   禅僧是经历了北魏尔朱荣的杀戮破坏洛阳、唐朝的黄巢之乱、五代石敬瑭的蛮族肆虐,与后来的金兵蒙古兵的所过皆成赤地,不闻鸡犬人烟,眼见繁华建设之无功德,平时一大堆理论知识之到头皆成无用,偏是佛门之人有志气,他们变得激烈响亮,而质实淡远,如马祖禅师、临济禅师。圜悟禅师。祖元禅师。

   马祖道一,六祖许他“马驹踏杀天下人”,我爱此语,与李义山句,因作有一诗,诗曰:


               马驹踏杀天下人,
               蛾眉一笑国便倾。
               禅语不仁诗语险,
               日月长新花长生。


   耶律楚材是学于禅师,他随成吉思汗出阵,看着蒙古兵杀人如草,眼也不眨;而相机对忽必烈一言,使其对华夏止杀学礼。耶律楚材是诗人,他平视蒙古军之残忍,亦不伤其对一花之和寂。姚广孝则原是禅僧,他劝燕王举兵反建文帝,燕王曰:“人心在彼,奈何?”姚答:“臣知天道,遑论民心。”他佐燕王得天下,而他自己仍能无意于功名。

   禅宗不像印度佛教说的浮世无常。禅宗肯定天地万物的成毁之机,像老子说的“天地不仁”,接引强者,不接引弱者。禅僧不说“善哉善哉”,却连释迦亦可以一棒打杀。

   禅宗是立于行动与造形之先,其末梢的表现,尚出得来牧溪、石涛与八大山人的画。牧溪、石涛、八大山人的画,在画中是千古风流独绝。

   但虽禅宗,亦还是要与士相接触才好,像江边栅中的水栅外的水。唐朝如宰相裴休,北宋如欧阳修、苏东坡皆礼敬禅师。及至明清,士既萎陋,禅亦遂与黄老同其孤寂,而潜化溶解于民间诸艺之中,如平剧的机智活泼处,即是黄老的与禅宗的。在日本,是禅意与禅机见于剑道与茶道与造庭园。但这些毕竟只是玩意儿,黄老与禅今日还是必要重新与士相结,见于政治的行动,才可出来打得江山。

   《碧岩录》至今在日本被奉为禅宗第一书。此书是北宋时奉化县雪窦寺重显禅师的颂公案百则,晚他一辈的圜悟禅师加上垂示、著语、评唱。圜悟往河北灵泉碧岩室,因以为书名。《碧岩录》自彼时以来八百五十年,未有能全解者。近年台湾的中国文坛忽流行言禅,虽初缘疏浅,亦是一机一会,我所以写此《禅是一枝花》(碧岩录新语),于百则公案皆与以解明,庶几发昔人之智光,为今时思想方法之解放。

   禅是乱世志士的智慧修行。说起历史上的多少家国兴亡事,我表哥有一首赠人诗,我很喜爱,诗曰:

               人事历然天道疑,
               英雄无赖有真姿。
              女子关系天下计,
              渔樵闲话是史诗。

   我希望我此书写禅的思想,亦有一种风日洒然。


                                                1976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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