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則 藥山看箭
舉:僧問澧州藥山惟儼禪師:平田淺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麈?藥山云:
看箭!僧放身便倒。藥山云:侍者拖出這死漢。僧便走。藥山云:弄泥團漢
,有什麼限?雪竇拈云:三步雖活,五步須死。
禪宗有其獨自的修行方式,就是應機。劍與圍碁,也是修行在一個機字,如
云碁的妙機在取得先手,而劍的則是電光石火之機,但是圍碁有圍碁的形式,劍
有劍的形式。其他如音樂繪畫皆修行在一個機字,而各有其形式。禪的形式是問
答與擬動作。如僧問如何射麈?藥山禪師便說看箭,僧放身便倒,亦是一機接一
機。要點是禪師的人完全像小孩,他罵人瞎漢,是他真的發了怒。他說看箭,是
完全像小孩玩耍排人家的當真。
雪竇禪師頌曰:
麈中麈,君看取。
下一箭,走三步。
五步若活,成群趁虎。
正眼從來付獵人。
雪竇高聲云:看箭。
但是歌舞有曲譜,茶道有格式,便如小孩排人家,下次玩耍時亦還是一樣的
做法,新鮮味惟在於每次的表演者。劍與碁要應於對方的出手,臨機變化,不可
拘於格式,但也是劍有幾個基本的動作步位,碁有一套佈石與定石,可被應用的
。惟禪宗沒有譜與格式,雖留有公案,但皆不是可被下次照樣再演的。禪師用的
拄杖、棒、拂子、以及言語詩句,雖皆是造形的,禪師的擬動作如云:「看箭!
」亦是行動的造形,但禪宗到底是於造形貧乏。原因是造形依於陰陽,禪宗卻仍
然信守印度佛教的昧於陰陽,而云因緣妄識。
老莊看來也像禪宗的沒有自己的造形,其實老莊是有其理論的造形的,故可
以直接被應用於文明的一切造形方面。禪宗是把一個機字以行動來造形化了,而
沒有把來理論的造形化。但禪宗的修行於中國文明真是一枝異草奇花;而亦像異
草奇花的難留種子。
第八十二則 智法答非所問
舉:僧問鼎州大龍山智法禪師:色身敗壞,如何是堅固法身?龍云:山花開似錦
,澗水湛如藍。
這是答非所問,且把問題都來否定了。僧問色身敗壞,如何是堅固法身?智
法禪師答的卻是:色身何嘗敗壞?即此山花澗水是堅固法身。
宋太祖趙匡胤將伐南唐,南唐李後主遣徐鉉出使於宋,極言南唐無罪,宋不
宜加兵,太祖曰:「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不給徐鉉再說話的餘地。歷史
每每是這樣的答非所問。原來大自然有個不連續法則,答非所問乃是飛躍,而亦
見把那歷史的主題來答了。
雖然答非所問,但那山花澗水亦果然就是堅固法身。法身是依於空與色之際
,而山花澗水的真姿即是生於空色之際的。物的真姿如平劇的嗓子是真嗓子,只
平靜舒徐的唱,自然可以及遠,而就近聽的人亦不覺其大聲發煩,這種空間的及
遠、與時間的及遠可以是同一個。真嗓子是依於息的波,比空氣的波更能及遠,
而且它以息與萬物相感應,沁入於物心人心,它就是永遠在著那裏了。顏色與音
聲都是一樣,真嗓子與真顏色乃至物體的真造形皆其自己創造出來息的無限空間
與無限時間,這不是堅固法身是什麼?
智法禪師的答非所問,對於那僧所問的主題是一飛躍,但亦是真的把那主題
答了。這與西班牙、英國、共匪的得勢時對人答非所問,是蠻不講理的無明,單
會斷絕人家,而自己並沒有答出歷史所問的主題的,兩者根本不同。
但雪竇禪師的頌只說打破問答。且聽他頌云:
問曾不知,答還不會。
月冷風高,古巖寒檜。
堪笑路逢達道人,不將語默對。
手把白玉鞭,驢珠盡擊碎。
不擊碎,增瑕類,國有憲章,三千條罪。
雪竇此頌,單知智法禪師的答非所問是擊碎問答,而不知智法禪師的也是真
的答了那僧所問的了。印度的佛教以色為幻妄不實,而智法禪師卻說山花澗水即
是堅固法身。而如唐宋詩人所見的山花澗水亦果然是永生的,有著今天的新鮮。
第八十三則 雲門古佛與露柱相交
舉:雲門禪師示聚云:古佛與露柱相交,是第幾機?自代云:南山起雲,北山下
雨。
前一則智法禪師答非所問,是縱的不連續,此則舉古佛與露柱相交,則是橫
的不配合。大自然的因果性與非因果性相統一的法則,原來是包括縱的與橫的。
人要能與天道一樣的答非所問,而不泯萬古道統,所以中國能有五千年的歷
史。此是縱的方面。再說橫的關係,亦是彼此不相干而有緣,此所以中國能有一
統的天下。
印度佛經裏說緣無常,幻妄不實。中國人用此緣字,卻成了是未可預知的,
所以新鮮,而且是肯定的。
雪竇禪師頌曰:
南山雲,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註:西天十八祖師與東土六祖師
。)新羅國裏曾上堂,大唐國裏未打鼓。苦中樂,樂中苦,誰道黃金如
糞土。
這都是說的空間上的似有關聯,似無關聯。依社會關係來說,是配搭得不對,而
依心交來說則是當然的配搭。惟禪宗不以「緣」來解說,因其未脫佛教的緣字的
觀念,否則他還可以說得更好的。
音樂建立於協和音,而中國音樂善用非協和音,此是在音階的相互關係上不
合,然而音之所以為音是息,非協和音是在音階的息上相協和。師曠聽鐘聲的和
不和,就不是聽的音階的關係上,而是聽的音階的息上。
大自然的秩序都是依於息的舒捲,物理的關係是跟著生出來的,是結果不是
原因。所以中國文章的章法,器皿的造形,音樂的調子,皆不拘於既成的物理的
關係,而直接因於息的陰陽變化之機,故有無窮之景,可以逍遙,而其造形上物
理的關係的表現,則寧是新生出來的。好的造形,其部分的彼此之間,往往可比
廟裏的古佛與山門外的露桂打交道,好像是彼此各不相干。
第八十四則 維摩詰與文殊問答
舉:維摩詰問文殊師利: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文殊曰:如我意者,於一切法
,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於是文殊師利問維摩
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雪竇云:維摩道什麼
?復云:勘破了也。
此則出在維摩詰經,原文底下是:
時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歎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
真入不二法門。
但是碧巖錄選此,決非只事重複,卻是另有新意。雪竇禪師不曰維摩詰默然無言
,卻曰:「維摩道什麼?」這就是把經文來了一翻。復云:「勘破了也。」且問
是勘破了什麼?
維摩的勘破了不二法門者,乃是在其將生是非、未生是非之際,初機始現。
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咄這維摩老!悲生空懊惱。(註:天地將開始未開始,不知如何是好。)
臥疾毗耶離,全身太枯稿。
七佛祖師來,一室且頻掃。
請問不二門,當時便靠倒。
不靠倒,金毛獅子何處討?
他在好好的掃地,而你去逗他,問什麼不二法門。提起曹操,曹操就到,因你的
這一問,究極的自然忽然一動,跳出了一隻金毛獅子。這就是天地的初機。
第八十五則 桐峰作虎聲
舉:僧到桐峰處問:「這裏忽逢大蟲時又作麼生?」峰便作虎聲,僧便作怕勢,
峰哈哈大笑。僧云:「你這麼壞!」峰云:「可是你也把我沒法呀!」僧也
只得罷了。他隨就走了。
圜悟著語:這麼就罷了,豈不是二俱不了,做了半吊子?雪竇頌曰:「見之
不取,思之千里。好個斑斑,爪牙未備。君不見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聲光皆振
地。」而若是桐峰的師臨濟,他就擒住,與一掌,便托開。
碧巖錄第三十二則臨濟應付定上座問:「如何是佛法?」便是這個作法。好
雪片片,不落別處,大蟲當面,捨命擒住,是第一機,好雄大!好威光!與一掌
是第二機,好俐落!便托開是第三機,好灑脫!否則你會與大蟲相扭住一同滾落
懸崖。所以雪竇頌云:「斷際全機繼後蹤。」可是共匪現在必要扭住階級敵人不
放,即是不會得托開,而且他扭住的亦不是大蟲,卻是他自己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