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則 風穴若立一塵
舉:汝州風穴延昭禪師垂語云:若立一塵,家國興盛,野老顰蹙;不立一塵,家
國喪亡,野老安恬。(雪竇禪師拈柱杖云:還有同生同死底納僧麼?)
禪宗比印度佛教少講慈悲,扶強者不扶弱老,為智者不為愚人。老子莊子孟
子都是如此。孟子言譬如彎弓,引滿,中道而立,能者從之。禪宗是一片智慧的
刀光,姚廣孝對燕王曰:「臣知天道,何論民意。」一言打響了古今歷史。這裏
延沼禪師說的立一塵與不立一塵,無視野老,蘇詩有:「野老蒼顏一笑溫」,野
老只是不識世有先知先覺。
這立一塵的話,亦非印度佛教所有。這一塵是可以指的唐末五代的胡氛兵塵
,亦可以指的新建宋朝,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間
歷史上的消息幾微,豈是野老所知,亦非如今時的民意代表們所知。
而當時多少豪傑,都是乘天下之亂而起,可比是同條生的,但後來不同條死
。如劉邦之與吳廣陳勝項羽,劉秀之與赤眉綠林,李世民之與李密王世充,趙匡
胤之與錢鏐李璟等,皆是同條生,不同條死。同條生纔是開了歷史,不同條死纔
是成定得天下。連韓信這樣的功臣,後來也遭誅戳。
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野老從教不展眉 且圖家國立雄基
謀臣猛將今何在 萬里清風只自知
第六十二則 雲門燈籠佛殿
舉:雲門禪師示聚云:乾坤之內,中有一寶,祕在形山。拈燈籠向佛殿裏,將山
門來燈籠上。
這則的說話又十足是中國人的鄉談。中國鄉間有得寶的傳說,地下藏的金元
寶、銀元寶,前山松樹下的金雞,江中的夜明珠,岩壁裏的兵書寶劍,現實的東
西亦成了象徵的,是無價之寶,與西洋人的搜尋古時沉船的財物,及史上戰敗民
族所埋匿的金貨的只是有價之財者不同。中國傳說裏的得寶不是可求的,而是靠
運氣。如唐明皇令官人唱三郎得寶歌以娛楊貴妃。但是更有從來亦無人得過的,
只知自天地開闢之時在某處有著這樣一件寶。這單是有著,就給了中國民族以永
遠的富貴。
本則雲門禪師所說的乾坤之內,中有一寶,與民間傳說的寶似是兩回事,但
那思想的發意亦還是一樣的。中國民族是,便怎樣現實的東西亦把來帶上象徵性
,反之,便怎樣哲學的東西亦把來帶有現實性的活潑。
雲門說的寶不是可以搜求得見的。打燈籠就佛殿裏照來尋麼?抬山門就燈籠
上照來尋麼?那都是枉為。
雪竇禪師道:不可尋,或者可以釣,釣不是去覓,而是等魚兒自己來上鉤。
所以,試來垂下一鉤如何?且聽他頌來:
看!看!古岸何人把釣竿?
雲冉冉,水漫漫,明月蘆花君自看。
果然是乾坤混茫中,也許有物出生,如一尾魚兒的來觸釣鉤。
垂釣原來是一種守候。你只知道乾坤之中有著這件至寶,心心念念的守著它
,像慈母的無時不惦記著嬰兒,那寶貝就會有一天忽然向你顯現,如同天地間一
花開。像現在我寫碧巖錄新語就是用的這法子,先把次回要寫的一則公案又來看
過一遍,解不得亦可以。只把來放在心上,雖是吃飯、散步、看戲,與朋友應對
,亦沒有一刻疏外,那問題已成了我生活的情操,不思想時亦在思想。惟有不思
想的思想纔能遊於思考方法之外,那問題的解答會不意中自己形成了出現。
我看 國父的三民主義與建國大綱、建國方略,也是像這樣的在思想的情操
中自己形成了出現的。
第六十三則 南泉斬貓
舉:池州南泉寺一日東西兩堂爭貓兒。方丈普願禪師見之,遂提起貓兒云:道得
即不斬。眾無對。禪師遂斬貓兒為兩段。
這一則初看很難懂,要看了雪竇禪師的頌纔會懂。雪竇禪師的頌曰:
兩堂俱是杜禪和 撥動煙塵不奈何
賴得南泉能舉令 一刀兩斷任偏頗
這裏的著眼在「任偏頗」三字。
兩堂的和尚為爭一隻貓兒吵鬧。若在法官與道德家,便先要查明這貓先來時
原是一直在東院的?或是西院常在餵它的?而這回又是忽然為何而爭?兩堂眾僧
中是誰先不好?又是誰最洶洶,有失出家人風範?如此等等。而南泉禪師也不查
明,只斬一隻貓兒,就來平息兩堂僧眾的爭吵,豈不是把是非曲直欠辨別,犯了
偏頗了?又且也不是貓兒之過,你不去辦那兩堂僧眾的犯了山門清規,倒來斬貓
兒,豈不是更有失公平了?
可是南泉禪師就任其偏頗。因為現在要的是當機立斷,平息煙塵。
凡事都是一個機。譬如四時節氣,一旦夏天到了,春天就要一律收攤,不管
有些花卉兒的開過與沒有開過,來得及與來不及。又一旦秋天到了,便要大家都
是秋天,一旦冬天到了,一旦春天到了,便要大家都是冬天,都是春天,其間各
人的小理由都不能管。這就是天道的當機立斷,所以老天爺也有被說是不公平。
記不清是誰家的故事了,有位世子被父王命他治亂絲,他拔劍斬之,曰:亂
者當斬。歷史上是有過多少回大事,抗命者皆誅,來降者皆赦,不分個人的情節
。你只應站在天道的立場,不可站在被誅被赦者的立場。這就是臨濟禪師所謂「
隨處作主,立地皆真」。天道與歷史就是這樣真的。
那貓兒被斬的一節,你也只應站在南泉禪師的立場,不可站在貓兒的立場。
因為若就人事來說,那貓兒可說是做了兩堂僧眾的贖罪者,但是就天道來說,就
安不上這種宗教的感情。講到這裏。我乃重新知道了祖元禪師的好。他的偈中兩
句:「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裏斬春風」,即是他脫出了宋朝被元兵滅亡時玉
石俱焚的立場,而轉身立在天道的立場。那貓兒,也只如電光影裏斬的春風。
小孩摔一跤,母親便打地哄他不哭,說是地不好,便打地,地若有知,它也
不會覺得是冤屈,那貓兒亦不要覺得是做了犧牲。
碧巖錄此則公案的垂示云:「意路不到,正好提撕:言詮不及,宜急著眼。
若也電轉星飛,便可傾湫倒嶽。」南泉禪師斬貓一節便是教了千秋萬世的人們一
個天道的機字。
第六十四則 趙州於頭上倒戴草鞋
舉:南泉禪師復舉前話問弟子趙州從諗,趙州便脫草鞋於頭上戴出,南泉云:子
若在恰救得貓兒。
頭戴草鞋是一個顛倒的倒字。把南泉禪師的話來反說,就救得貓兒。
中國民間歡喜耍這一套。如隋唐演義裏楊義臣送函於誰,惟致棗二枚,當歸
與糖一兩,意思叫他早早歸唐。又如精忠岳傳有謝石善拆字,見人立山邊,是為
仙字,凡這一類,都是中國民間的知性的沾沾自喜。趙州的頭戴草鞋,亦見禪僧
之與中國民間相接。
趙州是把南泉禪師的話,顛倒反過來說。南泉講天道,趙州接下去就講人事
。王陽明的弟子王龍溪有三句話:
眾人和應,君子異應,聖人敵應。
譬如師講乾卦,普通的弟子跟著也講乾卦,而你若是傳法弟子,則應當是講坤卦
。師講坤卦,你接下去該講屯卦。乾是反,坤是成,而屯則是初生。如此,理論
纔是有發展,有飛躍。歷史的一節節都是發於天道,成於人事。南泉禪師講天道
,可以不分是非曲直,而趙州應之以人事,則是要講是非曲直。
但是亦不依南泉禪師,亦不依弟子趙州。不是依於天意,不是依於人事。而
是立於天意與人事之際。立於天意與人事之際,即那貓兒,要斬亦可,不斬亦可
,這就是有了救得的份兒了。南泉禪師說的「子若在,恰救得貓兒。」這恰字是
恰恰救得,差一點就救不得。歷史上的天意人事之際就是如此。項羽殘破咸陽,
也要屠內黃,都因內黃小兒的一言而得免。曹操討陶謙,所過屠滅,也要屠徐州
,太史慈與劉備救之僅而得免。都是恰恰救得了,差一點就要救不得。禪宗是何
時何地都在教人要悟得這恰恰之機。
要了解這則公案,關鍵仍在雪竇禪師的頌:
公案圓來問趙州 長安城裏任閒遊
草鞋頭戴無人識 歸到家山即便休
大人帶小孩出來,他卻忽然發起拗來,說要歸家,大人把他無可奈何。他要歸去
,是因為要看小貓,家裏的那隻花貓前三天生了小貓了。可惜南泉寺的貓兒已被
禪師所斬。禪師也斬得好,他的弟子趙州也作拗得好。這兩人師與弟子,沒有誰
是誰非,因為真是知己。
第六十五則 外道問世尊
舉:外道問世尊: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世尊良久。外道讚歎云:世尊大慈大悲
,開我迷津,令我得入。外道去後,阿難問世尊:外道有何所證,而言得入
?世尊云:如世良馬,見鞭影而行。
世尊良久,是欲言未言,示以天地將發之機。
一日,與哥哥及七姐出街。七姐是暑假從日本來此的。三人在駛行的公車中
沒有坐位,攀著吊環站立說話。我哥哥說了一句話取笑七姐,七姐欲答,但是只
動動嘴唇,良久。我裝不知,說道:天在起風了,七姐拿眼睛向車窗外一瞧,我
哥哥笑道:看七姐的嘴巴就是雷雨之動滿盈。七姐又想要答,又自制了,於是一
笑。
隨後我聽兩人在說折口信夫。折口是日本文學與民俗學的大天才。他說奈良
朝與平安朝女人的文學是真正的女人文學。從唱山歌起,女人就愛對男人鬥強爭
勝,嘲戲男人,愛說謊話。好的嘲戲與謊話原是文學的天姿。我哥哥道:七姐每
每嘴唇動動,欲說不說,我知道你是又在想要鬥強爭勝,又在想要說些傷人的華
麗謊話了。七姐仰面看著他道:你都知道?她不禁喜歡起來。我哥哥是如世良馬
,見鞭影而行。
但是印度佛經裏的「世尊良久」要莊嚴得多,沒有這樣俏皮。七姐的良久,
是欲說未說,示人以風雷之氣。而世尊良久,則是忘於有言無言,惟是空闊光明
,山河大地皆在一鏡裏。我哥哥與七姐的場合,是主於七姐的天機,而本則公案
的場合,則主於外道的悟機。
雪竇禪師的頌,便多是頌外道:
機輪曾末轉,轉必兩頭走。明鏡忽臨臺,當下分妍醜。
妍醜分兮迷雲開,慈門何處生塵埃。
因思良馬窺鞭影,千里追風喚得回。
喚得回,鳴指三下。
外道如良馬絕影,一下子進入了極樂淨土而去,可是雪竇禪師要把他喚回來
。聊齋裏有朱生凝視寺壁畫中垂髫人,不覺身入於壁畫,與垂髫人並為二像。及
同遊者覓之,老僧為鳴指三下,朱生遂從壁畫上飄落,而雪竇是要那外道入於悟
境而再出來立於現實。
但我還是更喜愛我哥哥與七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