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則 鹽官犀牛扇子
舉:鹽官一日喚侍者:「與我將犀牛扇子來。」侍者云:「扇子破也。」官云:
「扇子既破,還我犀牛兒來。」侍者無對。投子云:「不辭將出,恐頭角不
全。」雪竇拈云:「我要不全的頭角。」石霜云:「若還和尚即無也。」雪
竇拈云:「犀牛兒猶在。」資福畫一圓相,於中書一牛字。雪竇拈云:「適
來為什麼不將出?」保福云:「和尚年尊,別請人好。」雪竇拈云:「可惜
勞而無功。」
這拿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老師考學生。師云:「與我拿將中華民國來。」學生
答:「民國被共匪殘破了。」師云:「民國殘破了,還我們的中華來。」學生答
不出。此話傳到另外幾位老師,一位姓張的說:「不辭將出。恐頭角不全。」又
另一位姓李卻道:「我要不全的頭角。」於是搬了出來的有論語、孟子、老子、
莊子、三國志演義、平劇、崑曲、過年大拜拜、搭臺戲等等。都是些不完全的頭
角,而且都已被配搭了成為各人的專屬學問,與了你,他就沒有了。李先生看了
這些個,倒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獨自沉思道:「中華一定還是在著的。」此時卻
有個年紀較大的學生畫了一張青天白日的旗子,於中寫一黨字。李先生道:「哈
!你剛才為什麼不將出?」這較年長的學生道:「一代江山一代人,先生年紀大
了,這是我們這一輩要幹的事。」李先生道:「一代一代的革命都是這樣的勞而
無功,但是勞而無功也好。像今天掃過地。明天還要再掃。」
所以雪竇頌云:
犀牛扇子用多時 問著元來總不知
無限清風與頭角 盡隨雲雨去難追
頌畢。雪竇乃曰:「若要清風再復。頭角重生,請禪客各下一轉語來。」轉語是
:反攻光復大陸。
安期生是蓬萊山神仙。蘇賦詩裏卻說他本是策士。禪僧不學印度佛教的說五
濁惡世,而說大唐、大宋。他們本來皆是可以用世之人。
第九十二則 世尊一日陞座
舉:世尊一日陞座,文殊白槌云: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
此則與前第六十七則傅大士講經有相似,但是主客及內容完全不同。傅大士
揮案一下便下座,寶誌曰:傅大士講經竟。意思是禪宗可以不立言語。表演者是
傅大士,寶誌則惟是加以說明,所以傅大士為主,寶誌為賓。但此第九十二則重
在文殊的白槌。而世尊的陞座與降座反為是賓。此則的意思是,自然界的萬法動
而為山鳴谷應。皆在於文殊的打一槌說白。
今時佛筵的槌是用以擊銅磬,早先的槌也許只似私塾先生用的戒尺,亦稱界
方,以之拍桌,叫學生汪意先生要講話了,而亦用以打學生手心的。故又可以說
槌似舊戲裏縣官的驚堂木。世尊陞座,文殊打一槌說白云云,世尊便下座;否則
如果沒有文殊的打一槌向靈山會上大眾說白云云,世尊是還要說法,不會便下座
的。
世尊陞座,便是法王法。而文殊白槌云:「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則
是明明德。世尊陞座是明德,文殊白槌是明明德。因有文殊的白槌,所以世尊的
陞座即已圓滿,故可便下座了。
但是雪竇禪師來了一翻。他作頌云:
列聖叢中作者知 法王法令不如斯
會中若有仙陀客 何必文殊下一槌
文殊菩薩說:「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雪竇禪師卻說:「法王法令不如是
。」而且文殊說「法王法」,雪竇卻說「法王法令」。
說「法令」,是比說「法」好。因為法是靜的,法令纔是動的。把印度的佛
法說成動的,這裏正是中國禪僧的獨得。
而且所謂「諦觀法王法」,又是怎樣的諦觀呢?比方說要諦觀林黛玉的美,
第一該知道林黛玉的美是動的。再則諦觀者的身份要像賈寶玉。否則若不是兩人
相知。又從何諦觀起?便如賈寶玉,他也未必都知道得林黛玉。林黛玉是所謂「
法王法令不如是」,否則她與賈寶玉兩人也不會時時對鬧又對泣了。但這「不如
是」纔是絕對的真實,而再也沒有人比賈寶玉更是這真實的知己了。
大自然的法則。人世的真實,眼前人的貞信。我雖與之照膽照心的相親相知
。但仍時時像冤家的心事兒費人猜,彷彿不是這樣似的。雪竇禪師道:若有人像
仙陀的聰明,懂得這個道理,也無須文殊的打一槌說白了。雪竇是引用印度佛經
的這一節,而翻了它。如此等處,可見中國禪宗是在自己開闢途徑。
第九十三則 大光因齋慶讚作舞
舉:僧問潭州大光山居晦禪師:長慶道因齋慶讚,意旨如何?大光作舞。僧禮拜
。大光云:見個什麼便禮拜?僧作舞。大光云:這野狐精。
前此第七十四則,金牛和尚每至齋時,自將飯桶於僧前作舞,長慶云:大似
因齋慶頌。今有僧問大光禪師,什麼是因齋慶頌,大光就叫他看金牛和尚的舞。
這譬如學生問什麼是逍遙遊的大意,師就教你直接讀莊子。你問註譯,莫如讀本
文。又如學書,以前先生的教法是,你若想要知道蘭亭序的筆意,先生就教你直
接把王羲之的蘭亭序拓本來臨書,不許你把先生的或他人寫的蘭亭序臨本來臨書
。
但是學與教不同。先生可以授給你一部莊子叫直接去讀本文,等先生問你讀
了有何心得時,你可不能照樣把一部莊子拿出來給先生自己去看。學書的道理也
一樣。大光禪師教僧直接看金牛和尚的舞,所以他作舞,他作的舞像王羲之蘭亭
序的拓本一樣,可說是金牛和尚的舞的拓本,而亦只能如此,因為你又哪裏再去
看到金牛和尚本人的作舞。可是大光禪師問那僧看了有何心得,那僧也照樣舞給
大光禪師看,則是野狐狸精了。野狐狸精徒然模仿人之所為,它不能是人。
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前箭猶輕後箭深 誰云黃葉似黃金
曹溪波浪如相似 無數平人被陸沉
若把大自然比做一部書,你只要是能直接讀大自然的本文,如此則你就物理學來
發箭,可較牛頓的與愛因斯坦的射得更深,就數學來發箭,可比笛卡兒的與里曼
的射得更深。否則你所學得的,只是錯認為黃金的黃葉而已,曹溪一脈禪的源流
,若比做人世文明的法統,即要知道其是後浪推前浪,一波滅處一波生,如揚子
江的萬頃波浪,無一相似,所以魚龍皆活。否則如果波浪都相似,那也不是波浪
了。
第九十四則 楞嚴經若見不見
舉:楞嚴經云:吾不見時,何不見吾不見之處?吾不見時,何不見吾不見之處?
若見不見,自然非彼不見之相。若不見吾不見之地,自然非物,云何非汝?
楞嚴經此文,只是玄奘說的一句話:「萬法唯識。」現在發見核子的世界,
凡非可逆者皆可逆,凡非皆可是,凡是皆可非,依觀察者而定,所以湯川秀樹說
沒有宇宙本體,只有宇宙觀。他此言即是歸到了萬法唯識。
其實萬法唯識這句話也是對的,只是不能因此就否定了客觀的存在。還是蘇
東坡的比喻更明白。他譬喻掘井得泉,不能說不掘就地下無水。沒有宇宙本體的
話,亦不如易經繫辭的說明更好,「是故神無方而易無體」。易無體,不是說沒
有易。大自然雖是客觀的存在,但主觀可以與之完全為一,並非如牛頓說的只可
在大海邊揀得一貝殼,而是人可以把大海水當作像金盥的濯手之水。海邊揀得一
貝殼與摸得象體的一耳一尾皆是瞽者。若得悟識,則可照明山河大地皆是我身,
共大自然遊戲,是但為我此身的跌宕自喜。
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全象全牛瞽不殊 從來作者共名模
如今要見黃頭老 塵塵剎剎在半途
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這一瓢飲裏就有三千弱水之味。可喜的是舀
這一瓢的人兒。昔人的詞有:「狂奴不愛杯中手,共愛擎杯手」,我也不是愛的
釋迦說的法,而是愛的這說法的人。釋迦是古印度的阿利安人,黃頭髮,當時多
少人對大自然如摸象摸牛,誰能及得上他的風流。
但是像王昭君,如今只看她是畫圖中人,如當年她是被塞外的風沙弄得憔悴
。釋迦豈不也是一樣,我要與他相見一笑,先得撣撣我身上也是滿襟風沙。
第九十五則 長慶如來無二種語
舉:福州長慶寺慧稜禪師有時云:寧說阿羅漢有三毒,不說如來有二種語。不道
如來無語,只是無二種語。保福問:作麼生是如來語?慶云:聾人怎得聞。
保福云:情知你向第二頭道。慶問:什麼生是如來語?保福云:喫茶去。
長慶與保福是師兄弟,都在雪峰門下,兩人說話,可比是在爭長賭勝,一個
說這樣,那個必來翻,往往兩個都對,因為凡話都是可翻的。孔子大聖人,亦說
「前言戲之耳」,說話的內容原來不如說話時人的風光。
長慶說如來無二種語,孟子莊子也都說,百世之後有聖人出,他將不易吾言
。雖然如此,說話的表現方法還是可以有幾多種。所以保福偏要難他:如何是佛
語?長慶若來說,即有了長慶的個性在內,是如來有二種語了。然則長慶豈非輸
了給保福了。所以長慶不說,即道是聾人怎得聞。
說聾人怎得聞也是對的。但此話可以又一翻。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與佛
度眾生,皆以天下無聾人為前提。有聾人是例外。革命主於先知先覺覺後知後覺
,雖然亦有不知不覺,但那是例外。所以保福評長慶不知那向第一頭去說明如來
語。
於是長慶反問:然則如何是如來語?保福云:「喫茶去。」如來語是只可以
非如來語來說。山河大地皆是佛境,草本蟲鳥風水之聲一一是如來聲,保福與長
慶兩人都在佛境裏,只聽得一個說「喫茶去」,這不是如來語可又是什麼?
然而雪竇禪師更在這兩人的對談上加以一層激烈的評論。他作頌曰:
頭兮第一第二,臥龍不鑑止水。
無處有月波澄,有處無風浪起。
稜禪客,稜禪客,三月禹門遭點額。
什麼第一頭道,第二頭道,保福與長慶皆不知如來語乃是行動。你看深潭月影光
明,可知潭底有龍無龍?'如來語就像龍影在深水中蜿蜒游動,無風也起浪,無事
處也惹是生非。賢人說: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龍卻鑑於波浪。英雄即是
在動亂的時代這面鏡子裏自己照影。
要照這樣說來,纔是保福的喫茶去也含有風雷,而長慶的則似乎輸了一著了
。長慶與保福兩人的言談,本來不是什麼勝負的事,然而像兩個女伴的鬥草,分
出勝敗亦是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