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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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那些人浪花浮蕊

(2006-05-05 08:19:33) 下一个

【那些人,那些事】
浮花飛絮

史丹佛‧李黎‧文


去年冬天,我為著在上海新出的書而上了幾個媒體節目。其中一家電視台,除了訪談還要「出外景」─—那位年輕的女製作人知道我對上海舊建築有興趣,就帶了我和攝影師到外灘去,沿著黃浦江邊走邊談。之後她說:「還有點時間,去長江公寓,張愛玲故居吧!」
其實這座位於黃河路六十五號、舊名「卡爾登公寓」的長江公寓,並不是張愛玲當年在上海的生活和寫作中最重要的故居——常德路上的愛丁頓公寓才是。可是既然製作人已經決定了,加上時間有限,長江公寓就在近處,去就去吧;反正剪輯之後,頂多幾秒鐘的鏡頭就帶過了。
這座公寓樓房可真夠老舊,聽說就快拆了。進了公寓門廳,門房顯然經驗老到,一見我們便要阻攔,製作人裝作找人就直衝進電梯;開電梯的女工更兇,逐個兒問要找誰,一聽是三○一就知道又是找那張愛玲的,硬是不給按三樓。製作人偏不理她,領著我們跟著五樓的人乘上去再走下來。結果雖然找到三○一室,看著也不大像——本來張愛玲對後來這居處並不大提起,內部想必也經改過。我在室外長長的走廊上東張西望,不防竟有個小階,一腳踩空跌跪在地;幸好冬衣穿得厚,只左膝跌腫一大塊。事後我自我解嘲道:祖師奶奶素不喜人打擾,這番又惹惱了她,不就是略施小懲嗎?
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我上女作家淳子的廣播節目。她是一位地道的張迷,贈了我一本她的新作《張愛玲地圖》,書中圖文並茂,細數張愛玲住過的、或僅只是和她有過淵源的上海老房子。我一路看回家,羨慕淳子生長在上海,有條件實地調查仔細尋寶;同時也為許多歷史資料已淹沒在時光的洪流中而惋惜。


今年春天清明時節,我再去上海。一個細雨濛濛的下午,久居上海的表弟領我看他愚園路舊居,並說張愛玲的常德公寓也不遠,可與其他幾處地方一併看看。他正在進行一樁研究,是二十世紀上半葉他舊居附近社區的建築及人文史。我們約在愚園路江蘇路口碰面,那一帶也改頭換面了許多,表弟卻有辦法用敘述和形容還原一些面貌。
沿馬路拐進弄堂,我們就可以從容欣賞弄堂裡的老建築了。他對這一帶熟極,細細告訴我許多故事。他的舊居亦靠近我親人的舊家,七○、八○年代幾次訪上海時也來過,然而那時注意力總被親情分散而且來去匆匆,從未像這回純粹抱著欣賞的心情與眼光。這才注意到這一帶建築的牆飾、窗前熟鐵雕花,都頗有裝飾藝術(art deco)或新藝術(art nouveau)風格;細部常有意外的精美,而整體也還看得出舊時中上等里弄的齊整。小雨時飄時歇,嫩綠的樹梢綻放著鵝黃小花,美得好無辜,像是未經人世滄桑;其實如許自然景色,六十年前與今朝亦應無分別,只不過物是人非了。
這些小巷都有來頭:七五○弄「愚園新村」原為康有為家產;還有一條至今依然非常隱蔽的七四九弄,原來敵偽時期人人聞之變色的特工組織「七十六號」幾名要員都曾住這裡:李士群住六十三號、周佛海住六十五號、吳四寶住在最底的六十七號。吳的宅第最為深藏,不僅位於弄底,進門還先得過一門洞,爾後劈面又是一堵牆壁,整幢住宅只留一個入口,還須數級台階而上。這些人仇家太多,自然須防人刺殺。因而想到張愛玲的〈色‧戒〉,不過男主角原型的丁默村倒並不住這裡。
當年吳四寶、李士群相爭,吳死於李之手,而後李死在日本人手下,胡蘭成《今生今世》自己寫來亦不隱諱是他為吳報了仇。這段江湖黑道加「諜對諜」 的好戲,高陽的歷史小說《粉墨春秋》渲染得更為精彩。

再走走就到了愚園路東端頭上、常德路和南京西路交界處的常德公寓,即當年「靜安寺路、赫德路口」的愛丁頓公寓。到時日已西斜,這兒的門禁比長江公寓森嚴得多,大門深鎖,訪客非按鈴根本不得入,難怪聰明的節目製作人不來。這樣的門禁在一般公寓很少見,也可見住戶被張迷們「騷擾」到忍無可忍的程度了。我站在門外路邊照相,兩名年輕女子走過,聽到其中一個低聲咕噥:「……張愛玲的。」好似見怪不怪了。
我提議從此步行到胡蘭成的故居「美麗園」——從前叫大西路,現今延安西路三七九弄。當年張胡二人在這兩處之間走來走去,倒要體會一下距離有多遠。未料一路車人混雜、兵慌馬亂,越過寬闊的延安西路時更是狼狽不堪。我笑說那時路況若像今日,張胡才不會步行來去呢,張愛玲首先就吃不消。表弟說從前這段路堪稱雅靜,靜安寺一帶雖鬧熱,西行至大西路即漸趨僻靜,在梧桐樹蔭下走走,應是十分寫意的;而今拓寬、起高樓,自然面目全非。(後來淳子對我說:她猜想張胡兩人可能會抄小路,經過幽靜的「外國公墓」……)
美麗園雖舊,還是殘存有歐式洋樓的氣派,想像得出昔時高級住宅區的格調。在巷裡兜了一圈,跟淳子一樣,胡寓到底是幾號也弄不清,也是隨便找一家順眼的在門口立此存照。此時天已暗下,忽然心生惆悵——這個下午行過的一帶,基本上一直到八○年代還是原貌,卻是這一二十年的大變化改變了過去四十年……
雨又細細的飄下,我們走進一家叫「紅寶石」的西點咖啡店,各叫了一杯咖啡。表弟燃起一支菸,我們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此時卻好似不知從何說起。回顧這一下午走過的,不只是幾條馬路幾道弄堂,更是幾十年時光呢。
過兩天淳子約我在「馬勒別墅」喝下午茶,那是一幢(其實是一群數幢)如童話宮殿般的舊時華宅,現改為旅舍和餐廳,花園裡還有穿結婚禮服的新人在「出外景」。淳子提到不久之後要去溫州,追尋當年胡蘭成亡命、張愛玲追訪的足跡。她如此認真痴心,我真的好生佩服。張迷代有傳人,像淳子這樣生長居住於斯,蒐尋材料更是得天獨厚了。
而我從來無心作研究,這些時只因常來上海,平日隨興走走,不經意間也會遇上觸發聯想的地方,常起時空錯置白雲蒼狗之感,卻是未曾動念想要追尋什麼人的足跡的。沒想到我雖無心找他們,一些陳年舊跡卻迎面而來。世事就是那樣難料——


夏天正準備再去上海,動身前表弟來電郵,說查尋研究資料之際有些意外發現,對他無用,但我或可能會有興趣。原來春天那趟行走,我惘惘的惆悵他看在眼裡,下回查找原新成區廟弄及烏中路一帶資料時,「順便」翻了翻常德公寓和美麗園的相關材料,想或許能滿足我的一些好奇……。到了上海見面時交給我,打開看著不禁有些呆了:因全是第一手資料,很像無意間看到別人私密的東西─—尤其有關張愛玲的,一時竟有些無措。
首先是張愛玲在愛丁頓公寓的戶籍:「常德路一九五號內六○號;十區十三保十四甲貳九戶」;戶主是姑姑張茂淵,祖籍河北豐潤,教育程度「大學」,業別「商」,服務處所「新沙遜洋行」,未婚。姪女張愛玲的業別卻是「其他」——可見「作家」那時還非職業呢;當然也是「未婚」。不知為什麼張愛玲的生年填錯,寫成民國七年(應是九年)。照表上寫的年齡推算,此表當填於一九四五—四六年間,應是抗戰結束後,上海市政府在全市範圍內建立的規範戶籍。
至此,張愛玲遷出愛丁頓公寓的確切日期終於有了證據:民國三十六年(1947)九月十日「全戶遷出」。比照胡蘭成《今生今世》寫的:


張愛玲住過的公寓,我亦去了。我幾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明知她亦未必見我,我亦不是還待打算怎樣,而且她也許果然已經搬走了。但我到底沒有顧忌的上了六樓,好像只是為了一種世俗禮義。到得那房門外,是另一婦人出來應門,問張愛玲小姐,答說不知,這家是六個月前搬來的。──〈臨河不濟〉

胡去時是一九四八年三月底;六個月前,正是一九四七年九月張愛玲遷出之後。果然一點不錯。弟弟張子靜也說過:「一九四七年六月她寫信給胡蘭成決絕之後就與我姑姑搬離愛丁頓公寓,遷居梅龍鎮巷弄內的重華新村二樓十一號公寓。……那幢公寓外觀遠不如愛丁頓雄偉,室內也小得多。顯見姑姑與她的經濟狀況不如以往了。」梅龍鎮酒家我去過,那旁邊的巷子亂糟糟的,張愛玲怎住得下?難怪要擱筆一陣——當然,那時正值時局動蕩之際,無論大局還是自身都處在懸宕不安之中,也難為她了。直到後來(張子靜說是一九四八年底)搬進派克路(今黃河路)卡爾登公寓三○一室,姑姪一人一個套間,在那裡張愛玲寫成了小說《十八春》、《小艾》。
有趣的是戶籍記載同住有一位三十出頭、籍貫江蘇吳縣的女佣王阿秀,婚姻狀況是「有偶」,身邊帶個十一二歲的兒子王玉坤。我一看,這豈不正是〈桂花蒸‧阿小悲秋〉裡那位蘇州娘姨丁阿小和她兒子百順的原型嗎?只是男孩填的是「失學」,不像百順雖留級了還是每天去上學的。人海茫茫,這對母子後來下落如何?生於民國二十三年的王玉坤今年正好七十歲,他在哪裡呢?
戶籍謄抄員的毛筆字不但娟秀,簡直是有書法底子的。上海真是藏龍臥虎之地。


胡蘭成在美麗園的戶籍,原來是大西路三七九弄二十八號(大西路抗戰勝利後一度改名為中正西路,一九四九年後改為延安西路)。但胡本人並無具名,戶主胡春雨,便是他那比女兒還親的姪女「青芸」了。胡蘭成這樣寫青芸:

還有侄女青芸幼受後母虐待,後又三哥亡故,直留在祖母身邊撫養,玉鳳來時青芸還只八歲,也待她像妹妹,她叫玉鳳六嬸嬸,其後青芸長成,還比親生女兒孝順。——〈風花啼鳥〉

胡蘭成投效汪政府後,頻頻來往南京、上海兩地;一九四一年他便將青芸和長子從家鄉接來上海,落籍美麗園:

我在南京有官邸,但常住上海,侄女青芸已與阿啟從胡村出來,上海家裡即由她當家。南京惟一個月中去一二次。——〈曉陰無賴〉

美麗園二十八號並非胡蘭成置購的產業,他是從方姓屋主租下二樓一層(包括兩大房間和一亭子間)。幾件不同年份的戶籍,顯示其後同住的人出出進進、來來往往,除了胡蘭成的幾個兒女(胡啟、胡寧生、胡小芸、胡紀元),還有青芸的親弟弟胡紹柟,而後她自己的兒女,以及胡的朋友斯家兄弟等等。胡蘭成也提到過:「至於戰時(斯家)老五老四到上海,我幾次贈資……」同時也不免成為外地來的親友落腳處﹕

胡村人道路傳說,只曉得我在外頭做官,便有男女出來投奔,但他們多是不認得字,我只得到處介紹他們當事務員或雜役,或給路費叫他們回去。他們每來一夥人,就住在我上海家裡,不管住得下住不下,說自己人地板上打舖亦可以,都是這樣的不識起倒,使得青芸又無奈又好笑,但山鄉人粗雖粗,也是有元氣,我亦與青芸一樣沒有嫌憎他們之理。——〈星辰塵俗〉

胡蘭成常去愛丁頓公寓找張愛玲,兩處走動,卻還是以美麗園為家,好像與青芸毋寧更親:

要到黃昏盡,我纔從愛玲處出來,到美麗園家裡,臨睡前還要青芸陪我說話一回,青芸覺得我這個叔叔總是好的,張小姐亦不比等閒女子。——〈民國女子〉

青芸、春雨,名皆好聽。我不免聯帶也好奇她的下場。是看了戶籍才留意到她的丈夫沈鳳林,生年有填一九一二或一九一四不一,教育程度在不同的戶籍登記中有填「私四」、也有填「高中程度」,不知何者為準。胡蘭成書中只提到青芸夫婿姓沈,口氣裡不甚瞧得起:


青芸今年三十歲,因我回家之便,送她到杭州結婚。婿家姓沈,原是胡村近地清風嶺下剡溪邊沈家灣人,土裡土氣,出來跟我做做小事情。青芸仍是胡村女子的派頭,不講戀愛,單覺女大當嫁是常道,看中他,是為仍可住我家照顧弟妹。為了我,她連終身大事亦這樣闊達。她從小有我這個叔叔是親人,對他人她就再也沒有攀高之想,人世的富貴貧賤,她唯有情有義,故不作選擇。她只覺有叔叔送她去成親,已經很稱心。——〈兩地〉



倒是在多年後,一份檢舉沈鳳林(又名沈志浩)的材料裡提到他們結婚的排場:

沈志浩一九四五年與胡青芸結婚,在現人行浙分行(舊址偽興亞俱樂部),場面相當大,幾十桌,人員有偽保安隊業務處等的中級漢奸,還有特務大隊長吳傑,保安處科長張士奎,保安第一大隊長賀勁生,獨立營營長王忠林等,其他一般弟兄都到。……

抗戰勝利後胡蘭成出亡,便是先到沈的姐姐家落腳,後投斯家:

卻說我渡過錢塘江,是有侄婿相陪,先到紹興皋埠,他的姐姐家裡。……我在那家只過得兩夜,就到諸暨去,斯家在斯宅……。——〈望門投止〉

胡蘭成得意時青芸為他持家,失意出亡,青芸更得挑起這六叔留給她的重擔。胡在離滬赴港前夕有感:「唯有青芸很苦。她今已有兩個小孩,男人又調到山西被改造去了,而我的一家仍累她。阿啟已進北京人民大學,寧生也去進共產黨的學校,肩下小芸與寶寶,一個已十四歲,一個已十二歲……」
雖然胡蘭成說沈鳳林當年只是跟他「做做小事情」,其實沈擔任過的職務還不少,且皆是文化方面的(下面的「判決書」中會列出)。新政府一來他已被「調到山西被改造」,然而禍還不僅於此。在幾件其他的材料裡,沈鳳林多年後的下場赫赫在目:一九五九年八月,沈以「反革命」罪被押,當時住址未變,仍是延安西路三七九弄二十八號,被捕前的職位是「大隆機器廠車間統計員」。判決書指出:

(沈) 於一九四○年至一九四五年先後充汪偽中央電訊社助理編輯,杭州分社主任,偽浙江日報採訪主任,記者工會理事,民眾娛樂審查委員會委員,汪偽「中央宣傳部特種講習會」 清鄉宣傳隊分隊長,中國青年模範團中隊長、大隊長、副聯隊長等偽職;並受偽「中央宣傳講習所」訓練兩個月。
沈犯於一九四○年在偽中央講習所受訓結業後,去日本「參觀」,在大阪新聞界召開座談會上發表反共親日言論;回國後又參加偽「中央宣傳團特種訓練講習會」,沈犯在此期間即充清鄉分隊長,到蘇州等地進行反革命宣傳活動;在擔任「中國青年模範團」副聯隊長等職時,亦同樣積極進行反動宣傳,對廣大青年灌輸親日思想,還利用民眾娛樂審查委員會名義對各種進步戲曲加以刪改和限制。
綜上罪行,沈犯在充漢奸時,積極效忠日寇,出賣民族利益,對共產黨進行百般污衊,離間人民與共產黨之關係,毒害青年,擴大親日勢力,解放後又長期隱瞞,拒不交代,在證據面前仍百般狡賴,情節嚴重……

於是判處十年徒刑,解送安徽勞改。三年後,即一九六二年九月,沈鳳林因肺結核死在勞改場,得年五十三歲。安徽省第三勞動改造管教隊在次年三月才填發了一份公函,請上海市公安局通知家屬他的死訊及死因,並稱屍體已「妥善埋葬於單縣馬家山」。丈夫下場如此,那半生追隨關照胡蘭成的青芸,想來亦不會好到哪裡了。

我拋下子女在大陸,生死不明,也許侄女青芸已經窮餓苦難死了,但是我都不動心。——〈閒愁記〉

胡蘭成的話,似早有預感,讀來寒意澈骨。
至於子女下落,胡寧生那篇〈有關父親胡蘭成〉表弟亦找到給我,不過之前已見《印刻》刊登(二○○四年七月號,第十一期)。


還有一份「摘錄材料」,原件日期是一九五八年一月,但一九七○年一月又摘錄重抄,內容是關於胡蘭成、沈鳳林、胡春雨三人,最後還搭上張愛玲。胡蘭成的部分摘自上海市文化局於一九五六年八月抄下的材料;而沈和青芸的部分看起來則像是沈工作單位「大隆機器廠」負責調查和街道里弄「打小報告」人員的口氣;提到張愛玲的部分卻分明是搞不清楚狀況的臆測,才引起我的興趣。材料原文如下,連標點符號也未改:

胡蘭成,該人約五十多歲,係浙江嵊縣人,汪偽宣傳部行政次長,早期托派分子,現於日本作反共活動?與鄭介民(軍統頭子)、徐復觀(蔣賊親信)、何應欽等有關係。原住上海延安西路美麗園二十八號,目前(指解放後)與上海家中有聯繫。……(以下註明材料出處,略。)
沈鳳林,男,係胡蘭成的姪女婿,現在我廠工作系統計員,我廠三重點分子,歷史上與胡蘭成一起在汪偽機關工作過,並曾任偽中央通訊社杭州分社社長之職。(該社屬中統組織)至今隱瞞不說。沈現住的房子係胡口之舊居,因沈口家中人員多,而每月經濟收入僅約七十元左右,因而經濟情況困難,解放後香港經常匯款來,後具名是「香港張寄」,而最近二年中就沒有匯錢來,但約每隔一、二個月,總有一個老頭來沈家中,該老頭來後,沈口經濟就好轉了。該老頭在五五年十月二日來過後就一直未來,不明下落,故情況可疑,此可疑情況我方有二個推測:1、胡蘭成有個兒子名胡紀元,現住沈家中,在閔行上海電器製造學校讀書,是否由胡口寄錢來維持其子生活,還是張愛玲寄來維持胡紀元讀書(張是否胡紀元母親尚不了解)。2、聯繫胡口身分有聯繫的嫌疑可能。
胡春雨,沈鳳林之妻,胡蘭成之姪女,偽國民黨嵊縣政工隊人員(抗日時),該女與前所述可疑老頭有聯繫。
張愛玲之家庭情況,有否生過小孩,該小孩現在何處?是否是沈鳳林處的胡紀元?目前與其子的關係?以及張與胡蘭成的關係?解放後張愛玲與沈鳳林的關係如何?
以上要求,請你處靈活掌握情況。

胡紀元生於一九三八年,戶籍上記載很清楚,當然不可能是張愛玲的小孩。調查人員如此張冠胡戴,好在張愛玲無從知曉,否則當要駭笑:「真是——怎麼想得起來的!」
一九五八年的舊材料,在沈鳳林死後多年又翻出來重新摘抄,可見是文革時期「清理階級隊伍」階段(一九七○年一月),針對青芸作為「反革命家屬」而來的。材料提交上海市文化局專門小組「靈活掌握情況」,想是認為胡、張乃文化人之故。
聞說日本學者濱田麻矢作過青芸口述錄音,看到這裡,心中不忍;若是那篇錄音就在我面前,竟不知想不想聽呢。


抗戰勝利後美麗園二十八號陸續有別戶遷入,如一杜姓任職「中央調查統計局」(中統)的人員一家,一九四八年即遷出;另有一唐姓人員亦係中統駐滬辦事處的。四九年後遷入人家更多,形成一幢房子多家住戶的普遍現象,不復當年僅房主方家與胡家兩戶而已。也正因為這樣頻繁的異動,使得人們(包括多麼有心的淳子)無從說清胡蘭成的舊居究竟在美麗園的何處。
還有更無意之中的發現:美麗園另一有來頭的住戶是蔣緯國,住二十號,只有他與當時的妻子石靜宜,及司機、勤務各一。一九四八年才報入,想來只是短暫落腳。在那之前二十號也曾短期住過蔡姓少校、竺姓國府參軍處人員等人家。


白雲蒼狗,幾十年間人事滄桑本就難免,又正逢最大的歷史巨變——一九四九固然如歷史颶風將許多人事連根拔起,但從另一方面說,卻也因而像急凍冷藏般凝固保存了某些事物的原狀。否則若是一來便像過去幾年般大規模改頭換面,都市「進步」之際卻亦難免玉石不分的濫墾亂伐;那麼愚園路巷弄、卡爾登、愛丁頓、美麗園……怕不早些年便已灰飛煙滅,遲來的我也不及見到了。我好似趕上古蹟銷毀前夕親見最後一眼,印證了一個建構在文字上的記憶時空。
世間許多人事,眼前當下無論何等驚心動魄、悱惻纏綿,數十寒暑之後,亦不免皆成雪泥鴻爪,浮花浪蕊。胡蘭成追憶與張愛玲相處的時光,我覺得最生動美好的是一個柳絮亂舞的春日:

一日我說要出席一處時事座談會。她竟亦高興同去。我們兩人同坐一輛三輪車到法租界,舊曆三月艷陽天氣,只見遍路柳絮舞空,紛紛揚揚如一天大雪,令人驚異。我與愛玲都穿夾衣,對自己的身體更有肌膚之親。我在愛玲的髮際與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團成毬,在車子前後飛繞,只管撩面拂頸,說它無賴一點也不錯。及至開會的地點,是一幢有白石庭階草地的洋房,這裡柳絮越發濛濛的下得緊,下車付車錢,在門口立得一會兒,就撲滿了一身。春光有這樣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曉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兩地〉

又是一個春天,微雨暮色中從美麗園出來坐在咖啡店裡,煙霧繚繞的靜默之後,我對表弟說:時光流逝世事如煙,你我的書寫,目的也無非留住記憶,不讓它們風化吧……。後來我們走出小店,雨歇了,夜幕低垂、華燈已燃上;環顧周遭車水馬龍花月春風的上海,「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不論這一切會多快還是多慢的過去,至少,我們見證了一段歲月的浮光片羽,並且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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