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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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的印象 等

(2006-05-05 08:16:37) 下一个

※《傳奇》的印象

顧樂水(章品鎮)‧文

去年的黃梅,海棉體的世界,人在這樣的日子裡,是爬行的;乏得像一條蜒蚰。然而你若給他一秒鐘的注視,又發現他在動,同時也有了路,沒精打彩的,貧血的路。
就在這些日子裡,上海的文壇又在幾種期刊上出現了,來勢確有點儼然……。雖然,卻也耳目一新。南通市上,就陸續來了《古今》、《雜誌》、《風雨談》、《萬象》、《天地》。作風多數是整過形的南方儒生惰性的表現,群居終日,言不及義的勁兒。於是多少人又恢復了以期刊排遣日子的,不習上進的生活。我,開始就重溫了文載道這三個字對我的好感。酣暢淋漓地讀了《風雨談》第一期上的〈知人論世〉。得了一點錯覺的「名士」式的快感。
我讀文載道,讀的是續集。這〈知人論世〉是續集的楔子。可是好景不常,這續集是沒顏落色的,他的筆規避了具有絢麗敷彩的浮世相。而著意於歷史事件和人物的稗販,像一只淺薄的樂曲,禁不起話匣子的利齒,幾次咀嚼,就剩下一堆渣滓。丟開文先生,目光找到另一件附著物。是「實大聲宏」的紀果菴。他比文先生聰明,論點較不執著於幾個固定的對象,雖然在視覺的燃燒下,使這位「北方之強」也漸漸現出有被蒸發得乾盡的可能,時間卻比文先生長得多。
看張愛玲、看得真晚。是今年三月的事。「雜誌社」社長,邀請上海文化人赴蘇春遊的知翠上高踞首座的就是文載道與張愛玲。約張的原意說是讀了〈西洋人看京戲〉,發現中間有著頗多的人情味。這篇文章是早就在《古今》上見到的,卻沒有看,原因是格於「有著這樣名字的女人豈能寫出好文章來」的想頭。如今發現有此一說,就得找出,一讀之下覺得即以視覺的享受說,這享受是超過文、紀二公的。手頭恰有第四期《天地》,翻出〈封鎖〉來,這竟像是蒙汗藥,一嗅之後雲裡海裡,沉跌在一種文體的溫床中。那「叮玲……」切斷時間與空間的電車聲,那山東人的開車,那電燈開處的小甲蟲,我都以年幼時耽愛童話的心情愛上了。
以後貪婪地讀了搜羅來的舊文及陸續發表的新作。可是最受推譽的〈金鎖記〉與〈傾城之戀〉卻是《傳奇》到通後纔讀到的。迸著兩個多蚊子的黃昏,放縱了一下視覺的慾求。結果卻嗒然若有所失。同時也從一幅綺麗的幻畫中,得到一次澄靖。或許是感受了太多的綺思吧,禁不住要吐露一點稚拙的印象,讀者本位的印象了。
先得反芻出最初的直覺來:是她彩繪的風格。雖然這風格,並非時代性的發現,二十六年前,以《文季》、《水星》為中心的散文作家中,就有著這作為「白話文」形式的反動之一的徵象,然而到她手上,是纔得到毫不攙雜的最大的誇張。
胡蘭成先生說:「如果拿顏色來比方,則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我所感印的則較濃豔。無論如何總該不是原色,就說銀灰,銀紫吧!紫,灰就是一團朦朧,朦朧的煙霧。是太強烈的色與音的共鳴之潮的昇華,是李義山詩「藍田日暖玉生煙」的境界,是一塊手工的鄉土風的彩錦。定神去摩挲一下那又發現織就這彩錦的緯線,是種造型的技法,是深刻的觀察,與正確的表達的結果。而其經線,則是適當的速度,與有效的剪接,是音樂的電影的手法。將人物,環境,故事,捏塑。以節奏,色彩為間架。是一氣呵成的整體。一段段切開,卻點點滴滴又都蘊涵著完整的光芒,是一環盤串的珠鍊。
我想起某次人馬倥傯中的事。有人從流氓肩上截奪下一隻朱紅的大皮箱,燦爛精緻又重甸甸的。是世家大戶流出的東西。當眾將鎖撬開,裡間貯滿著盤結游動的錦緞。
當然也有人在張先生的錦簇花團之下,是不忘理性之約束的。於是就有著透視的究詰。發現了作者目光所涉獵的地域。換句話,讀到〈金鎖記〉,我們讚美曹七巧的性格的刻畫;讀了〈傾城之戀〉,我們讚美機智的敘述。可是在讚美之後,穩定了的心緒就進一步要求整個的了解。這是每一個耽溺於這種感觀的享受的讀者最後必有的困惑。或許也有人想:「總之是亂世的奇聞,歸根是災異呢?是祥瑞呢?卻難解」,我們卻不想含糊。
一切享受都過去了,面前留下的難題,得剖析。
五月、六月的《雜誌》上,有胡蘭成先生的評論文。我看見的,是一塊飛速轉動著的七色板,感覺其多彩而又流利,然而有所論列,卻無不是靈感的遊戲。
即拈住「題材」這兩字來瞧吧,張先生在九卷四五合期的《新東方》上,曾鄭重地為自己辯解。她說,她所寫照的是「人生安穩的一面」。這安穩的一面是什麼呢?是一種「古老的記憶」,所以攀住它的原故則是「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在滋長。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人們只在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在一個時代裡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最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於古老的記憶」。這說明了這些「古老的記憶」,是忙亂中急不容擇錯的援手而抓住的。因為「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這樣的辯解對寄最大希望於她的讀者是滿意的。因為她並非「有所耽溺,流連忘返」。可是胡先生所說卻背道,首先他就危險地炫示著一個虛幻的「啟示」。這啟示的內容是:張愛玲「也不過是個人主義者罷了」。儘說個人主義者是「叛逆的,他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滅,卻是不會走向腐敗……,要祛除氳氤於「霧數」的東西上頭的神祕,而訴之於理性——是舊時代的抗議者,是新時代的立法者」。是為了完成一種「新事物的尋求」。「時代在解體,她尋求著真實而安穩的人生」。這安穩的人生是什麼呢?大火以後的羅馬城,到處孳萌著的耶穌基督博愛的幼芽,盧騷時代的前景,市民層的崛起。而同在「時代在解體」之下的張愛玲所「尋求」的「人生」,胡先生則硬配其為曹七巧的,白流蘇的斷線鷂子式的人生,「霧數」的人生。
倘若,〈自己的文章〉發表在五月之前,怕不會有這樣的誤會吧?胡先生的評介文學在某種意味上,誠然是完美的。惜乎立論在靈感的狩獵上,於是落得零亂,支離不成體系。
我告訴讀了《傳奇》得大歡喜的人,請他且慢歡喜,因為他只讀了上冊,那餘下的一半,是五月號《萬象》上迅雨先生的文章。那裡面,有著安穩的論據,和適度的推譽。他說張先生的出現,是新文學運動發軔出來各種養料的醞釀的一種結果。這結果是屬於「技巧」上的,她在文運進程的目下,應佔有一個位置,然而這位置不應特出。他又以下面的話來概括她的中心題材:

戀愛與婚姻是作者至此為止的中心題材,長長短短六七件作品,只是variations upon a theme遺老遺少和小資產階級,全都為男女問題這噩夢所苦。噩夢中老是霪雨連綿的秋天,潮膩膩的,灰暗,骯髒,窒息與腐爛的氣味,像是病人臨終的房間。煩惱,焦急,掙扎,全無結果。噩夢沒有邊際,也就無從逃避。零星的磨折,生死的苦難,在此只是無名的浪廢。青春,熱情,幻想,希望,都沒有存身的地方,川嫦的臥房,姚先生的家,封鎖期的電車車廂,擴大起來便是整個的社會。一切之上,還有一隻瞧不及的巨手張開著,不知從那裡重重的壓下來,要壓癟每個人的心房。這樣一幅圖畫印在劣質的報紙上,線條和黑白的對照迷糊一些,就該和張女士的短篇氣息差不多。

這裡所謂「短篇」廣義的說當然也是能夠包括〈金鎖記〉與〈傾城之戀〉的。在論述到這兩篇時,他用了更精細的解說,他明確的指出作為〈金鎖記〉的主題的是人生主要鬥爭現象之一的情慾,對人類的控制。這樣解釋之後,於是所有的嬌豔的花朵,與綠油油的枝葉都得到依附的棚架,獲得完全的效果。他說〈金鎖記〉是「張先生截止目前的最完滿的作品,頗有《獵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
至於他加之於〈傾城之戀〉的權衡,至少對我個人是一種增減不得的領悟。「因為是傳奇,沒有悲劇的嚴肅,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對照也不強烈。因為是傳奇,情慾沒有驚心動魄的表現。幾乎佔到二分之一的篇幅的調情,儘是些玩世不恭的享樂主義者的精神游顫:儘管那麼機巧,文雅,風趣,終究是精練到近乎病態的社會的產物,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裡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
造成上述缺陷的原因是綜合的,一方面因為「缺少客觀探察的機會」,以致「混入主觀的情操」。忘記了「王爾德派的人生觀和東方式人生朝露」虛無意識的混和是「最無前程」的基調,一方面是技巧的誘惑,技巧變成熟極而流的騷動,時時「要求一顯身手的機會」結果成為文字遊戲,反戈一擊謀害了藝術。
總之我們是「不能讓新的缺陷去填補舊的缺陷的」,所以我們慶幸張愛玲先生的出現,然而假如缺少了迅雨先生這樣的善意的剖析,就難期完全的創造。「理論從作品汲取」,這話有商榷的必要。個人的作品裡,豈能盤踞一座嵬嶷的理論建築?
讓我再重複一遍個人的期望吧:
是這樣連綿雨的日子,是這樣醜陋的枝幹上的花朵,如要求她健康的成長,那麼就應當剪擷了蔓生的裝飾音,廢棄黃金律的構圖法,步入一個博大深湛的天地。
(原載一九四四年九月《北極》半月刊第五卷第一期)


※張愛玲與《傳奇》

甲文(柯靈)‧文

上海在淪陷時期出了一個張愛玲,她的小說與散文頗為讀者所稱譽。但是正因為她成名於淪陷時期,發表作品較多,而又不甚選擇發表刊物,所以勝利以後,她不免受了「盛名之累」。
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兩年前曾經刊行,最近市上發現了偷印本。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市儈的伎倆,和他們的「乘人之危」的居心。但據筆者所知,目前正有一家出版社在重新排印這本書,其中添收張愛玲後期所作小說數篇,聞書前有她的新寫的題記,說明兩點:
(一)她在淪陷的上海寫過文章,可是她從不跟政治發生任何關係。(二)她所寫的文章,從沒有涉及政治,她的兩本書(《傳奇》和《流言》)可為明證。也就是說,要求社會還她真實的評價。
(原載一九四六年十月一日《文匯報‧文化街》)


※讀張愛玲著《傳奇》增訂本後

唐人(唐大郎)‧文

書為山河圖書公司新印,余則得快先睹。末二句反俗語:「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別人的好」之意。

期爾重來萬首翹,不來寧止一心焦?
傳奇本是重增訂,金鳳君當著意描。
(張有《描金鳳》小說,至今尚未殺青)
對白傾城有絕戀,流言往復倘能銷!
文章已讓他人好,且捧夫人俺的嬌。
(原載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日《文匯報‧浮世繪》)


※如果〈傾城之戀〉排了戲

柳雨生(柳存仁)‧文

〈傾城之戀〉是一篇好的小說,如果是戲,想必也是一齣有力量有內容的好戲無疑。劇本是張愛玲先生編的,張先生編的劇本,上演這還是初次,而小說則的確創作了不少,讀《傳奇》一書可見。關於《傳奇》我嘗說無論文字藻彩的美麗,雕琢的工細,演染的濃烈,故事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在目前不作第二人想。我們尤其感嘆的是在此動盪的時代環境裡而猶能見到如此精練圓熟的文字,未嘗不可說是一種非偶然的奇蹟。這些話假使單指〈傾城之戀〉,實在也沒有什麼大錯兒。
〈傾城之戀〉以香港戰爭前後為背景,藉活躍在眼面前的大戰爭來抒寫其對於幾個生活在其間的男女主角們對生命的戀惜和執著,這真是大手筆,難得看到的好故事。故事的複雜錯綜是戲劇性的,對白的親切貼近也是戲劇性的,而整篇創作的氣氛,更無一不是完整的深刻的戲劇。對於原著者自己改編,我們料想她必定能使小說裡所寫出的藻彩裝飾,細膩刻劃,笑貌哀戚,一一的活現在偉大的舞台上面。
我不會寫劇本或小說,對這一類的東西向來很謹慎。然而實在愛讀張先生的《傳奇》,在案牘勞形的生涯裡曾有兩三天依賴它為豐富的精神食糧。不獨當代其他的女作者們創作的東西怕不及它的精圓熟練,即置之於過去許多名著裡,也著實不會遜色,而更富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光彩。我想〈傾城之戀〉的劇本,定能把這個光彩閃爍於舞台上面。


※喜悅的等待

白文‧文

去年我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了一篇小說,裡面並無什麼深奧的哲學,也無什麼矯揉造作之處,作者以華麗的辭彙與流暢的字句,告訴了我們一個曲折風趣的故事,使我挺高興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後來經一個朋友的提醒,我才注意到風格的新穎,實已打破了那些被人唱油的調子。我是一向對那些把藝術弄成公式的人抱反感的,因此我更喜歡這篇小說起來,還因此看了同一作者許多別的作品。今年聽說作者把這篇小說改成劇本,曾很熱切地希望參觀一下它的演出。因為小說和戲太不相同了,許多文學作品上了舞台,都沒有原作的精采。我原有機會看一看這戲的台本的,然而不知怎麼一來就岔開了。現在這戲既將上演,我抱了看這小說時的喜悅來等待它的演出。我相信憑作者的才華,一定會把原作的精采之處,全部在舞台上表現出來的;尤其是改編自己的東西,當更有親切之感。我希望作者的落幕和她的小說結尾一樣帥──那句挺輕俏的「不問也罷」!


※舞台上的〈傾城之戀〉

霜葉‧文

〈傾城之戀〉是一個美麗的故事,在張愛玲女士截至現在為止的所有小說中,筆者最偏愛的就是這一篇。
張女士的作品特點很多,對話的流暢,和近乎舞台與電影手法的應用是兩個例子,現在由作者自己把〈傾城之戀〉改變成劇本,這兩個特點一定有更大的發揮。我總覺得目前的舞台劇,演起來「不妥貼」的地方很多,對白中的「新文藝腔」太多,因此台下的觀眾沒有「熟極而流」之感,這在《傾城之戀》中,一定不會有。
我很願意讀過〈傾城之戀〉的人來看一看,作者把〈傾城之戀〉中的人物,在舞台上怎樣安排。


※「動」的〈傾城之戀〉

實齋‧文

前閱《傳奇》,覺得內容真有奇氣,其風格之特出為亙古中國女作家所未有,不僅為亙古中國女作家所未有,即男作家亦鮮有能及之者;〈傾城之戀〉係《傳奇》中之一篇,其文筆之生動,故事之引人入勝,自不待言。只是小說總是「靜」的,今以「動」的姿態搬上舞台,看來自當更為生動,更能引人入勝也。


※流蘇與柳原的話

張愛姑(註)‧代擬

★流蘇的話
人人都以為這〈傾城之戀〉說的就是我。所有的親戚朋友們看見了我都帶著會心的微笑,好像到了在這裡源源本本發現了我的祕密。
其實剛巧那時候在香港結婚的,我想也不只我一個人。而且我們結婚就是結婚了,哪兒有小說裡那些囉囉唆唆,不清不楚的事情?根本兩個人背地裡說的話,第三個人怎麼會曉得?而且認識我的人應該知道,我哪裡有流蘇那樣的口才?她那些俏皮話我哪裡說得上來?

★柳原的話
我太太看了〈傾城之戀〉,非常生氣,因為人家都說是描寫她,她也就說是描寫她。我說何苦呢,自找著生氣,怎麼見得就是編派你?我向來是不看小說的,後來也把〈傾城之戀〉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不相干──怎麼會是我們呢?──就算是吧,不也很羅曼蒂克,很好的麼?反正沒有關係。隨便吧!

註: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


※《傾城之戀》

葦窗(沈葦窗)‧文

張愛玲編,朱端鈞導演之《傾城之戀》,即將於新光演出,女主角流蘇一角,由羅蘭承乏。曾看過《傳奇》,以為此中人多有影子,此劇事實泰半有所本而加以渲染者。大中為此劇耗人力財力物力殊多,屆時出演,觀眾當必有傾巷來觀之盛。


※傾城篇

應賁‧文

我久想向張愛玲小姐致一片敬意。一個毛罕姆(W. S. Maugham)的愛讀者有權向另一位同好互交意見。雖然他的作品曾經像迷惑張小姐一樣的迷惑了我,可是不同的是我終究光是一個讀者,而張小姐,則跨上作者的橋梁;通過她,我們聞見了毛罕姆特有的神祕東方性洋味。
於是我也成了張愛玲的讀者,我能否認我之愛讀她即是為了她的故事也具有如毛罕姆一般的膩麗的魅力嗎?因為藝術本身就是一種模倣(Art is imitation),「創造」乃是虛字,任何藝術品皆出於向自然(nature)的倣效。天才人物能以假亂真,何況張小姐能在二十世紀的極端洋化中和入舊中國的渣滓,而毫不顯突兀,倒有的是調和的美。
同樣的理由我尤愛她的〈傾城之戀〉,亂世的傳奇,傳奇性的亂世!時代不欺負人,洋派的現代武士愛上半新不舊的千金小姐,你能說這故事不羅曼蒂克嗎?但這同時可能是事實,久已存在作者心中,以筆墨一吐為快!從此讀者有了幸運,如果說讀書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尤其是讀傳奇的故事!
我則要為自己慶幸,因為我也是一個讀者。現在我卻是一個觀眾,慶幸這劇本出於作者自己的手,這樣它便具了藝術應有的整體的美,完整的統一。戲劇的演出首先需要有戲劇性的誘力,〈傾城之戀〉的讀者早已迷醉這一齣戲劇似的故事。現在讀者變為觀眾,含有更熱烈的想望,戲將給以比小說更高限度的滿足,不信你瞧,幕開處便是張愛玲小姐才能的流露!


※無題篇

麥耶(董樂山)‧文

我不識張愛玲先生,然而作品是讀者認識作者的最好媒介和橋梁,讀過張先生的小說,我的直覺的印象中,就感到他是一個典型的「香港人」。
這裡所謂「香港人」,是有著一個杜撰的特殊定義的。這是指一種由十八世紀之中國滲雜了二十世紀的歐美的思想教養的混血兒。這一種混血兒,也正是中國社會的本質的產物。因此我們不必為張先生在文藝界的出現而驚詫,該驚詫的是他的技巧。一個作者之所以成功,就是他能夠充分玩弄讀者,於短短的幾分鐘閱讀時間中,他以文字的技巧,緊緊的扣住讀者的心弦,克服他們主觀成見,如像一隻貓玩弄牠獵獲的老鼠一樣。在這一方面我們扯白旗承認張先生的成功,不顧她的思想或內容,她的技巧多少是中國新文藝運動以來的創見。他的瑰麗的辭藻,細膩的心理描寫,深刻的性格刻劃,……這些都是他的作品中之獨特之點。尤其是他筆下的人物,如果說普希金在《杜布洛夫斯基》中創造了一個典型的俄羅斯小姐瑪莎,則張先生的作品中的heroine皆是現代中國女性的某一面的典型。因為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已過時了,而真正的現代中國新女性則尚未產生(?)。
凡上所提,都是張先生的作品的特點,而也正是現時戲劇中所缺少的,如今張先生以《傾城之戀》作開始,移植其文藝領域中的璀燦花果到舞台上來,無疑地必會招得張先生的愛讀者刮目以待。然而在小說中一向輕忽了結構的張愛玲先生,對於特別著重戲劇結構的舞台,又將怎樣呢?


※《傾城之戀》與《北京人》

童開‧文

有人說,藝術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而我可覺得藝術家是人類的愛人──因為他熱愛著這廣大的人群。儘管他對於美好的歌頌著,讚美著;而對於醜惡的,諷刺著,鞭撻著;但他正好像一位慈愛的母親責罰她不肖的孩子一樣,鞭子雖落在孩子的身上,然而卻痛在她自己的心裡。
讀了曹禺先生的《北京人》,我覺得作者是嘔著血,流著淚在訴說他對人類的愛,在婉惜著這些人類的不肖子孫。最近讀了張愛玲女士的《傾城之戀》,使我有同樣的感覺。雖然《傾城之戀》的作者是含著笑,輕鬆地,幽默地在敘述一個平淡的故事;但她對人類熱愛的程度是相同的,甚至這兩位作者對人類的愛與憎的看法,都有著相同的出發點。
范柳原對流蘇說(《傾城之戀》第二幕):「這月亮,不知道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毀完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就剩下這空空蕩蕩的海灣,還有海上的月亮;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再在這月亮底下遇見了,也許你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他又說:「回到大自然啊!至少在樹林子裡,我們用不著扭扭捏捏的耍心眼。」
這正和袁任敢說的一樣(《北京人》第二幕):「這是人類的祖先,這也是人類的希望,那時候的人,要愛就愛,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他們整年儘著自己的性情,自由地活著,沒有禮教來拘束,沒有文明來綑綁,沒有虛偽,沒有欺詐,沒有陰險,沒有陷害,沒有矛盾,也沒有苦惱,吃生肉,喝鮮血,太陽曬著,風吹著,雨淋著,沒有現在這麼多人吃人的文明,而他們是非常快活的!」
的確像「鐘早已停了擺」的白家這一群,不都是渺小,自私,像「小耗子」一般地在活著嗎?這種人活著,真「是給有用的人糟蹋糧食」,「真是他的(人類的祖先)不肖的子孫」!是「活死人,死活人」!等到「什麼都改變了,天長地久的田地房產,匯豐銀行,美金金磅,全不可靠了」(《傾城之戀》第四幕)的時候,這種人就要變成「活人死」了!如果要想真正的活著,只有那敢於肩負著重擔,勇敢地一步一步登上高山去吸取生命的泉水的人們!
我愛《北京人》,也愛《傾城之戀》,因為在這兩部作品裡,都同樣充沛著對人類無上的熱愛之情!


※《傾城之戀》本事

【本事】
第一幕
第一場
破落戶的女兒白流蘇,嫁了一個丈夫不成材,寄住在娘家,娘家連母親在內都是勢利的,給了她許多痛苦。親戚徐太太上門替她的異母妹說親,看她可憐,順便為她做媒,與人做填房。
第二場
全家出動替她妹妹相親,她妹妹不要兩個姪女一同去,怕競爭,硬把流蘇拖了去,坐滿一汽車。
第三場
對方是范柳原,有錢的華僑,有經驗的浪子,他看上了流蘇,妹妹失敗了,流蘇的親事也被打消了。徐太太要到香港去,邀流蘇同行,看那邊可有其他的機會,流蘇疑心是范柳原主使的。

第二幕
第一場
果然,在香港范柳原也出現了,同住在一家旅館裡。
第二場
深夜單獨談話,她發現他是要她的,可是不願意娶她,討價還價不成功,流蘇想她還是回去。

第三幕
家裡人以為她白白上了范柳原的當,一無所獲回來了,徒然丟臉,都容不得她。柳原又來了電報,請她再到香港去,她終於屈服了。

第四幕
第一場
流蘇做了范柳原的情婦,沒想到娘家人拖兒帶女竟到香港來投親。柳原有業務上的接洽,暫時要離開中國,她非常感到她的地位的不安穩。
他剛動身,十二月八日的戰事爆發了,娘家人都恨流蘇連累了他們。幸而柳原的船還沒開出,他回來了,帶他們一同逃難。
第二場
在戰後的香港,流蘇的哥嫂叫苦連天。然而流蘇柳原於荒寒中悟到財勢的不可靠,認真地戀愛起來了,決定要結婚,活得踏實一點。

【職員表】
舞台監督:胡導、廖凡
舞台管理:謝重開、潘洛陽
裝置:孫樟
劇務:丁里、黎雲
服裝:何江、吳國華
道具:何影、金馬
化裝:秦煒
燈光:裘發、徐賡
效果:陳毅、吳迥
提示:丁芝、楊綠萍
場記:梁蚨

【演員表】(出場先後為序)
金枝:徐佐雯、包涵
三奶奶:黎雲
七小姐(寶絡):朱紅
四奶奶:端木蘭心

四爺:王路西
金蟬:歐陽莉莉
三爺:陳又新
白流蘇:羅蘭、丁芝
白老太太:安秀蘭
徐太太:韋偉、徐天任
范柳原:舒適
徐先生:廖凡
僕歐:姜聲
薩黑荑妮公主:海濤
老英國人:陳靜
大表妹:杜青
姨父:徐為
阿媽:李雲、任小曼

【演員介紹】(筆劃為序)
丁芝
二十八年上海劇藝社在璇宮時,我們已發現了她──丁芝。三十一年春初,《楊貴妃》初次演出時,她是當時被盛譽的三絕之一。接的《梅花夢》,又口碑了一時。十足的「科班出身」:國立戲劇學校的高材生。現在,她是我們那位聰明的白流蘇小姐之一。
王路西
他的年紀還很輕,可是演過的戲已很不少。先是在中旅,後來轉入國華,隨後又是銀星,金星。他演過《雷雨》中的周沖,《八仙外傳》中的張果老,《秋海棠》中的季兆雄,《雲彩霞》中的王子……你要問他最愛好的是什麼,他準會回答你:演戲!
包涵
她是大中演員群中的小妹妹,今年剛好二九年華。前途可能是無限量的。喜歡演戲,到舞台上來學習,倒是更對,更著實的。許多報上的先生多管她叫包五小姐。她也上過銀幕來呢。什麼片子?恕我賣過關子,讓你猜一猜吧。
朱紅
她的名字又「朱」又「紅」,可是在《傾城之戀》裡,她卻得姓「白」,是白流蘇的異母妹七小姐寶絡。我還可以告訴你,她的本來名字是佩「黃」。這位小姐可真與顏色有緣啊!你說是不是?演戲的歷史已很不短,在天風時,她已經在舞台上。
韋偉
韋偉小姐似乎好久不上舞台了,可是她的香妃至今還膾炙人口呢。她本人的個性頗有幾分與「香妃」相似處,那就是:明快,爽直!這一次她在《傾城之戀》裡參加演出,係屬客串性質。此無他,乃為的「技癢」也。可是因此卻使我們的Cast更加「彈硬」了。
海濤
論演戲的資格,這位大姐在大中的演員群中,除了三數人外,可以說是最老的一個了。二十六年業餘實驗劇團在卡爾登演《羅密歐與朱麗葉》,《武則天》,《太平天國》時,已經有她。可是她演戲雖多,扮外國人,卻還是第一次。薩黑荑妮公主,印度籍的交際花,倒要瞧她的了。
徐天任
幾年來她一直是在水銀燈下工作來的。先是南京的中央攝影場,隨後在國華公司。不過這兩三年來卻又十分沉寂。她喜歡紅,紅衣服,紅大衣,紅襪子,紅鞋子,常常是一身通紅。有人說她為人慷慨,原因是《傾城之戀》第一天排戲時,她曾買了大批大餅油條請客。
徐佐雯
當年的金星公司曾擁有小東西兩名,徐小姐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位陳琦現在早已告別小東西,而變成小蹄胖了,可是她卻其小如故,那真該說是「駐小有術」了。告訴你,她今年已是雙十年華的大姑娘了呢。在這裡,她是安秀蘭的孫女,王路西和端木蘭心「沒有愛情」的結晶。
陳又新
要是為他寫略歷,那麼真可以說是洋洋大觀:他加入過上藝,中旅,新聲,新中,新生,新藝等十來個劇團,演過《楊貴妃》,《水仙花》,《王熙鳳》,《日出》,《浮生六記》,《秋海棠》……。他最初的希望原是想做法官或是律師,想不到現在卻在舞台上。他還喜歡唱京戲,唱的是老旦。
安秀蘭
初次聽見這個名字時,有一位朋友曾給她加添了五個字,變成了:安琪兒秀蘭鄧波兒。金星演員訓練班的學員。會溜冰,會騎馬,這也許是北京的「特產」了。──忘了告訴你,她是北京貝滿女中的高材生哪!
舒適
自二十七年春在青鳥劇社開始了他的舞台生活之後,這位舒昌格先生,不,舒適先生立刻與舞台結下了不解之緣。即使以後上了銀幕,可還是一刻不曾忘掉他的娘家過。最近《回頭是岸》、《黨人魂》、《傾城之戀》接連著來,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用不到我多說了。
廖凡
中旅的老將,《傾城之戀》的舞台監督。可是他還演戲呢。是位粗線條人物,胖胖的身材,標準的魯大海,黑三,以及福將戇漢之流的扮演者。不過在這裡,他卻是位發福的商賈,徐天任和韋偉的好丈夫。行年三十三,廣東人,但生長在上海。
黎雲
是一個頗巧的巧合,這位胖胖的黎雲小姐在《傾城之戀》裡演的是十三點的白三奶奶,現在在我們這演員介紹上,想不到正也恰恰的佔了第十三位。開始排戲的第一天,據說她對這位三奶奶,怎麼作也還缺少那麼一分勁兒,於是獲得了一個雅號,曰:十二點五十九分。
端木蘭心
端木蘭心就是當年的維拉,維拉也就是歐陽燦雲小姐。提起她,就使人想到林納,想到江山,想到歐陽牧舟,還有小妹妹歐陽莉莉,姊妹兄弟,一門子的演員。外子丁力,也是位舞台健將。上過銀幕,《亂世風光》裡的葉菲菲,您記得?
羅蘭
一九四二年,羅蘭像一顆彗星似的出現在上海的劇壇上。《金絲雀》一炮而紅。有人說她有些像談瑛,但她沒有談瑛的神祕的黑眼圈,卻多了一條清脆悅耳,而又能送得遠的好嗓子。導演朱端鈞先生說她是近於理想的活流蘇,是嗎?那麼請闔起這本小冊子,靜靜的待著瞧她的吧。請──
(演員多,篇幅少,不及備載。)


※《傾城之戀》劇評

蘭(關露)‧文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是由她的一篇小說改編的。這個故事的內容是寫破落戶的中國的一片,破落戶的家庭破落戶的女兒,破落戶的戀愛。大凡見過那些破落戶的家庭和那些男女們以及男女之間關係的人,都能懂得這篇故事裡的人,而看過這篇小說的人也都知道和了解這個故事,我們於此不必細說。
因為故事曲折,搬上舞台是很合適的。讀過〈傾城之戀〉小說的人再去看一次戲,那就把自己原來對於那些人物模糊的地方都弄得更加清楚明白了。
的確是,一般看過這篇小說的人都抱著一個很大的希望去看這個話劇,許多人都相信〈傾城之戀〉當中的人物和故事在舞台上比在紙上要更加活躍而生色。
然而不然,看了舞台上的戲之後,我們倒反覺得許多地方不如書中的故事了。
第一〈傾城之戀〉的故事雖是悽愴傷感的,雖是帶著很多羅曼蒂克的情調,但是每個人的作風都還是嚴肅的,即是幽默可笑,甚至於荒唐,但是並沒有丑角的作風。
其次,故事的發展也是一致的,並沒有不合理的穿插。
但是舞台上的《傾城之戀》就不然了。〈傾城之戀〉中的主要角色自然是白流蘇,然而白流蘇以外的人物也是很重要的。在大中這許多演員中,最合宜於演白流蘇的人物自然是羅蘭,於是就叫羅蘭演白流蘇,這自然是對的。但是羅蘭以外的人物,不能說是不重要。然而《傾城之戀》裡,如果不嫌冒昧的話,可以說,我們只看見了羅蘭一個人:羅蘭在說話,羅蘭在戀愛,羅蘭在哭,羅蘭在笑。其他的人呢,也在做戲,也在說,在笑,在做各種的動作,但他們的動作都是為羅蘭而作的,都成了羅蘭的配角。
問題在那裡呢?第一,我們剛才說過,〈傾城之戀〉的小說雖然是羅曼蒂克的,但是每個人物的姿態都是很嚴肅。但是來到舞台上就都變了主角了。
比方,第二場裡全家出動為七小姐相親,四奶奶就忙得手舞足亂,拿著一面鏡子滿堂亂跑。末了,為忙碌就把一雙鞋擱在客人的茶几上。
舊式的家庭本來是有著無數無數的黑幕,無數的荒唐和無稽的事,不管在大事和小事方面。但是無論如何,一種虛偽的禮節,荒唐中的假面具還是要維持的。不管如何男盜女娼,在人面前他們還是要講「男女授受不親」的古節。不管兒女如何侮逆不道,在人面前總是要維持孝子賢孫的古訓。女人如何奸刁潑辣和無禮,但是在人面前還是要作一個溫柔的賢婦。四奶奶是一個比王熙鳳還蠢,比夏金桂還刁鑽的角色,但是她自以為貞節,知禮,她輕視流蘇,以輕視流蘇來表示自己的幽嫻;這種女人,至低限度她的動作和行為是要裝點得溫柔和文雅的。然而在自己家裡要相親的時候,自己先就鬨得一團糟,把鏡子捧著滿堂打轉,末後又把一雙鞋擱在茶几上,這與她本人身分未免不合,把一個潑辣的女人弄成一個丑角了。
其次,人物個性發展得也不統一,三爺四爺雖是壞蛋,然而是舊家庭裡的壞──至少像白流蘇這種人家──心裡壞,腦子壞;卑鄙,勢利,庸俗,膚淺,但是為著「門第」的觀念,在人面前他們總還是要裝假臉。他們甚至於犧牲了裡子,要顧全假面子。且看,在流蘇從香港回來,他們不是為著自己的妹子失了貞,而大發牢騷的麼?然而後來,在流蘇與范柳原在香港同居之後,他們竟趕到香港去,去了之後,還做出許多無賴的行為,甚至於坐在門口的地下去放賴,這倒像是一群街頭巷尾無賴之徒的行為,絕不像是破落戶的大家庭出來的人物。拿他們前後行為的對照,未免發展得太離奇了。
我讀過〈傾城之戀〉那篇小說,但是讀得不仔細,只是匆匆地看過一遍;自然是不能逐字句背誦出來的,因此我不敢肯定地說,上面這許多情形是小說裡有的呢,還是在劇本中加上的,還是導演弄進去的。因此不敢隨便指定一個人來批評,總之,這是不合適的。同時也就因為不夠嚴肅,而減低了故事的緊張性。
最後一幕,從流蘇全家到香港去開始到收場,都鬆懈而不合理;而且許多對話與動作都誇張過分。尤其范柳原挑兩個大水桶,使人看見未免太那個一點。不錯一個浮華的少年在戰事的苦難裡是會轉變得很樸實的,但是不必一定要用挑大水桶來表現。這是噱頭主義。
演員中羅蘭的技巧是沒有破碇的。其他的人都沒有特點。做四奶奶的人聲音不合於舞台應該去受訓練。
然而,總結起來,《傾城之戀》總是一個好戲!
(原載一九四五年一月《女聲》第三卷第九期)


※《不了情》本事

虞家茵在戲院裡等候她的一個女同學,久等不來,退不掉的一張票子,正好給一個陌生男子夏宗豫買了去。
散戲之後,她的同學范秀娟到她家裡來道歉,聽說家茵正在找事,便介紹她到自己丈夫的堂兄家裡去做家庭教師。
家茵去教書後,還不知道主人便是夏宗豫。他業務繁忙,很少在家,他的太太有病,長年住在鄉下,家務都交給當年陪嫁過來的女傭姚媽管理,家茵見那小孩亭亭寂寞可憐,答應在她過生日的那一天來陪她,並去買禮物送她,恰巧遇見宗豫也在買禮物,這次他堅持要用汽車送她回去,不料正是送到他自己家裡,方才發現彼此的身分。
家茵的父親忽從鄉下跑來看她,家茵從小恨她的父親,因為她母親當初被他所遺棄,受盡痛苦。虞先生早年原是個花花公子,這次他跑來要家茵設法找事,使她非常為難。
亭亭病倒了,家裡沒人照應,宗豫把家茵請了來看她護。家茵在他們那裡暫住,她的父親又找上門來,可是家茵仍不肯託宗豫為他介紹職業。虞老先生臨走的幾句氣話暗示家茵和宗豫有著曖昧,本來僕人們已經在說閒話了,姚媽更罵出難聽的話,隨即下鄉去報告太太去了。
亭亭病癒以後,宗豫帶了一些禮物到家茵處道謝。家茵恐怕這樣下去,兩人感情越深,越是不能自拔,她很想借一個機會離開上海,宗豫得知她的意思,便竭力挽留她。
虞老先生偷偷的將宗豫送給他女兒的一件衣料轉送給二房東太太,託她看見宗豫來了就通風報信,有一次宗豫來看家茵,被他當面碰著了,他直接向宗豫求事,宗豫便請他到自己的藥廠裡任職。
宗豫的太太經過女傭的挑撥,趕到上海來大鬧,宗豫負氣跑到家茵那裡,訴說自己的苦悶,他說他決定要和太太離婚,並向家茵吐露求婚的意思。
虞老先生在藥廠裡自恃是特殊身分,吞沒了一筆款子,宗豫於盛怒之下將他辭退了。虞老先生求情無效,竟去找宗豫的太太,說他可以設法使宗豫不和她離婚。只要她在宗豫面前說一個情,讓他恢復職位,他能擔保他的女兒做姨太太。夏太太只求不離婚,別的都能通融,可是她不十分信任他,她親自和家茵談判。家茵表示,正因為自己是清白的,她沒有妥協的必要。
然而她回家後,經過一番理智與情感的掙扎,她覺得夏太太也是一個可憐無靠的人物,她不忍從她手裡奪去她的丈夫。她更想到亭亭,她不能使亭亭將來恨宗豫,像她自己恨她的父親一樣。她去告訴夏太太,叫她放心,可是夏太太已經吐了血進了醫院了。家茵一想,惟有趕快離開上海,夏太太的病或者還有希望。
她決定到外埠去教書,她不告訴任何人,偷偷地上了船。等到宗豫跑去看她,已經人去樓空了。


※張愛玲的風氣

東方蝃蝀(李君維)‧文

張愛玲的風氣。我們讀她的小說散文,一如讀奧斯加‧王爾德的劇本小說,連帶嚮往了他的風氣。這個風氣不是革命家挽狂瀾於既倒的魄力所造成的,因為它不是驚心動魄,轟轟烈烈地來的,叫人想也來不及想地隨了潮流去吶喊。她的風氣是一股潛流,在你生活裡澌澌地流著,流著,流過了手心掌成了一酌溫暖的泉水,而你手掌裡一直感到它的暖濕。也許這緩緩的泉流,有一天把大岩石也磨平了。從這樣想去,我有點瞭解張愛玲所說:「我喜歡素樸,可是我只能從描寫現代人的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的素樸的底子。」這句話了。
她的小說集子《傳奇》在百新書店出售就顯得有些尷尬,它擠在張恨水《似水流年》的旁邊好像不大合適,擠到《家》、《春》、《秋》一起當然更合不到一起。正如熱鬧的宴會裡,來了個不速之客,主人把他介紹到這邊一堆人來也話不投機,介紹到那堆人去也格格不入,可是仔細端詳一下,他與兩堆人都很熟悉,卻都那樣冷漠。去年有人盜印她的《傳奇》,她到警察局去控訴,某晚報稱她為「海派女作家」,看上去我老是不順眼,後來想想大概這個記者先生也想不出什麼銜頭加給張愛玲,而一個新聞主角又非「東京玫瑰」、「影后之夫」,加上一個注目的別號不可,遂只好──也只好稱之「海派女作家」了。
我是個不懂文藝理論的人,可是我總感到「新文藝作家」像個老處男,太多潔癖了。有了這些潔癖,叫人處處受了拘束,於是再回頭看張愛玲的東西,直感到詫異:「這也可以寫進小說裡去嗎?」張愛玲把那些「新文藝作家」因潔癖而避免的題材,她全取了過來。我們太膽怯了,我們要問:「這可以寫進正經文章裡去嗎?」可是我們忘記了問:「這是不是現實的?」張愛玲非但是現實的,而且是生活的,她的文字一直走到了我們的日常生活裡。某太太,就像《太太萬歲》裡一樣的一位能幹太太,告訴我一段故事,接著她說:「說出來你不信,完全跟那個張愛玲寫出來的一模一樣,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我妹妹穿了灰背大衣,穿了一件黃緞子印咖啡色渦漩花的旗袍,戴了副長環子,誰見了就說:「你也張愛玲似的打扮起來了」。
其實張愛玲沒有真正創造過什麼時裝,可是我們把稍為突出一點的服式,都管它叫「張愛玲式」。有一次我問張愛玲:「短棉襖是您第一個翻出來穿的吧?」她謙遜地說:「不,女學生騎腳踏車,早穿了。」這是我們目之為「怪」的一點,就是張愛玲喜歡穿「怪」衣裳,其實她之穿「怪」衣裳,也多少含了點玩世不恭的態度。她有一件裝竹圈的大衣,底下鼓出來像一隻皮球,一天在炎櫻家問起她,她說那個竹圈已經拿掉了,說的時候漠不關心,一如說著旁人的事。正如章太炎喜歡偶然用古字一樣,無非是文字的化裝而已。無論如何,張愛玲雖不欲創造一種風氣,而風氣卻由她創造出來了。
囂俄的戲上演了,囂俄的朋友趕去捧場,男子穿了猩紅的背心,這也是一種風氣,這個風氣我們又在張愛玲身上找回來了。張愛玲不會有囂俄那樣揎拳擄臂大鬧戲院的飛揚拔扈,張愛玲像老法人家辦喜事,「咪哩猛拉請」小堂名的吹打,熱鬧一樣熱鬧,屬於安穩一面的。


※太太帶回家來的樂趣

庸樓‧文

編者囑為《太太萬歲》寫稿,不知從哪裡說起。我僅知本片為張愛玲先生編劇,桑弧導演,是繼《不了情》後再度合作的作品。我讀過張愛玲的《傳奇》,此書曾予我病中莫大的慰藉,她的精緻纖巧的文字,看起來既不吃力,而一種有莫可言宣的愉快舒適之感。我時常隨意翻著,割頭截尾讀上幾段,作為驅除病魔所給予我苦痛的安神劑,有人說她的行文能引導你到坦然忘我的境界!《傾城之戀》改編為舞台劇,在新光公演時,我未起床,縱有「刻骨鑽心」之念,也唯有讀報章雜誌上的記載,聊以解渴而已。《不了情》公映,我已經能夠在室內徘徊啟步,好幾次想作「歷史性」的壯舉,但醫生以冷若冰霜的面孔警告我,三個月內絕對禁止自由行動。也虧我想得出,要我太太去看了,聽取她的意見,以為樂趣。(這也是「太太萬歲」乎?)現在體力雖無病前健康,看一場電影已在醫生恩准的範圍之內,希望編者不要但知囑我寫稿,而忘了請我看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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