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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民间艺人,给自己码的字找一窝儿
正文

原创小说:新家

(2015-05-01 07:59:05) 下一个
三年前开始找工作:简历,推荐信,电话面试,现场面试,一套套把你折腾来折腾去的
把戏。后来再看到电子邮件里的面试邀请,心里只有厌恶。

总算,有那么一家给了合同。

论各方面条件与合同本身,这学校实在一般。就像长途飞行,邻座是个庸常女人,不会
让你心动,徒增厌倦。但我已没什么可挑了。我猜学校那方面大概也这么看我:一个庸
常的家伙,已经没什么可挑的了。“眼下权且如此,让我们寄希望于日后发展”云云。

很有点大龄男女征婚的意思。类比一下:找工作或相亲这类事和桌上那著名的半个苹果
差不多。是高高兴兴咬一口,还是拉长了脸对它发呆,全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我和妻就是通过征婚网站认识的,被人挑剩的一对半个苹果。本着某种类似合作契约的
精神,我和妻都试图高高兴兴地咬上那么一口,并让对方能看到这高高兴兴。我想我们
做的不错。去年收到聘书,一办完婚礼,我们就在大雪纷飞中来到这大学城。她说咱们
连挑新家再度蜜月。亲爱的,好主意。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其实我心底里并不同意她所谓“新家”的说法。“新”肯定是不新。大学城四周都是四
五十年以上的老房,无论你再怎么置换家具,也难掩一股积年的陈旧。至于“家”……
谁会把一栋搬空了的、没有生命的、前院草坪立着一张代理商笑脸的建筑物称为“家”
呢?

可我和妻毕竟新婚燕尔,那类似契约合同的精神有如初生婴儿,新的,嫩的,脆弱的。
总得有人小心翼翼呵护它不是。

我们在大学城附近订了酒店。四星,折扣打的厉害,那种附带一个小吧台的套房。一个
面带笑容的黑人老妪送早餐和咖啡。如果小费给的大方,客客气气地说声谢谢,你猜怎
么着?她会张开一双肉乎乎的臂膀拥抱你。

在阳光晦暗的冬日上午,我和妻在大学城里转悠看房子。下午,妻掏出智能手机,搜索
一家口碑四星以上的咖啡馆,然后是口碑四星以上的饭馆,四星以上的酒吧,晚上疲惫
不堪地回到酒店,刷房卡,宽衣解带,洗澡,喝它一小杯,打起四星的精神,来一场两
星不到、却无需担心什么口碑的性爱,相互搂抱直至酣然睡去。如果给这样一对婚侣评
分,我想我会推荐四星

看房,闲逛,做爱。每天大体如此,循环往复有如活塞一般。真是不折不扣的“连挑新
家再度蜜月”。

不不知妻怎样看待所谓蜜月。在我眼中无非就是一种活法,一种把虚假当成真实甚至当
成仪式的活法。幸好有买房子这件事压着,我的厌恶之情才止于言表。妻在浴室里放起
散伙之前的披头士,用她接了外放的智能手机。我靠在床头,幻想着打开窗子,把那契
约精神的婴儿直接扔下去。

我们年龄都不小,便省下谈情说爱的预热。所以到结婚那一天,我们对彼此的过去相知
甚少。其实都是些不如意的过去,不说也罢。假若过去过得美满,那种四星以上式的美
满,我们的鼠标也无需在那些征婚网站点来点去了。

不好提过去,就只能聊眼下。眼下看的几栋房子倒是不错的话题。可惜早有君子协议:
买房完全由我出资。她对这桩婚姻的原始股份是做一名高龄产妇,以心理学讲师的身份
。所以在买房上面我要说得太多,难免有自夸之嫌。何况,像居家住户这般真切实际的
话题,很容易探到对方雷区,继而破坏契约精神。安全起见,不如避开不谈。此亦算作
新婚契约精神的某种变体。

那该聊什么呢?总不至像头回见面那样调侃天气吧。话题于是落到了我们的代理商。也
是网上找的,四星半推荐,一个房产交易后再不会和我们有任何瓜葛的老妇人,车里锁
着一条衰老的狗。她职业性的微笑,媒人式的谄媚与逢迎,开锁时肥胖而颤抖的手,那
条衰老的狗在车里蜷成一团,都是我和妻在冬日蜜月里的谈资。瑞秋,我们倒是记住了
狗的名字。至于代理商本人,就叫她“代理”好了。

代理不愧是四星半,每栋房子都能娓娓道来,像是在讲述她的孩子——如果她有的话。
价钱方面的试探也极富职业性,绝不会跨雷池半步。她将游说的目标锁定在妻身上。她
猜妻是那种最后拍板的女人。她很想和心理学讲师过上两招。可惜她押错了。更让她意
想不到的是我——这个沉默寡言的新婚丈夫——对房子不存在任何感情需要。房子只意
味着平衡,把成本、工作方便、还有舒适感等所有参数列在一起的复杂平衡。这并不一
定意味着我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我还没搬进去,你总不能要求我对它发生感情吧。

所以代理对妻的喋喋不休,让我觉得可笑,富有娱乐性,好像是在读某一部旧式小说,
里面那个胖乎乎的媒婆正对你闭上眼睛,掐着手指。

妻不得不应付那代理,以一个女主人的身份,按契约履行责任。我则专心打量房子,做
出各种考量。饭馆等菜的当儿,我打开电脑,翻开表格,横排是每栋房子的地址,竖列
则是价格、面积、房税等各种参数。在慢腾腾的意大利面条端上来之前,我已得出结论:

“冬天上市的房子太少。等到春暖花开,我们肯定会找到最好的。”

你瞧,又是那苹果理论:被挑剩的半个苹果A--我们这对寻觅住处的新婚夫妇, 另外
半个苹果B——某栋要被主人换成一大笔钱的房子。A和B还得耐心等上那么一阵,才会
盼到彼此,达成契约。

所以蜜月提前结束了。我在大学城租了一间公寓,以新晋助理教授的身份开始了白天微
笑、晚上加班的工作。妻子先回到她的院系。还得一个学期她才能完成交接,把工作换
到我这边。我和这女人做了十几次爱,重又回到刚在征婚网上相识的两地状态。不同的
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就像水里撒上盐,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在某个冰雪融逝、春泥初开的下午,代理给我打了电话。

“刚上市的房子,价格便宜,符合你的标准,动作要快。”

顺着她给的地址,我预先做了功课。至少从网上的信息来看,房子可以说出人意料的满
意,天上掉馅饼式的惊喜。那感觉你偶尔在征婚网上也会有过。我决心暂停工作,花它
半个周末,去看看那房子。

于是我又见到了瑞秋。这狗更老了,都懒得看我一眼。我猜它活不过今年夏天。一个会
跑会叫的生命,无数个碳水化合物高度有序的存在,在满眼盛绿的时节却要悄然崩解,
化为无序。当然可以加诸永恒或无处不在之类的抽象字眼。但在我看来,瑞秋就是要没
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没了,不可挽回地没了。关于死亡,这是我能想像到最令人着迷的
悲哀。我摸了一下瑞秋。它蜷在那里,睁起眼睛,又慢慢闭上。这条老狗大概感知到了
那来自盛夏的悲哀。

代理用她肥胖的手推开房门。内部陈设跟网上照片相差无几。或者说网上那些照片并没
有什么夸张处理。这一点倒是很得我心。墙体、地板还有家具的质量都属上佳,用价钱
不菲形容大概也不为过。整洁,安静,色调偏冷。看得出这房的主人对空间与色调自有
一套见解,并且很乐意把它展示出来。说白了,就是有种骄傲在里面

那么,我要不要吃这一套?我要用那张阴阳式的咖啡桌告诉我未来的客人点什么呢?

不知不觉在房子里转悠了半个钟头,越发觉得气息有点怪异。绝不像有人住,应该是空
了有一阵。打开冰箱,果然没什么东西。但看留下的这些家具,又不像正儿八经搬走了
。尤其是衣橱,挂的五光十色,男式女式都有

这边买房通常不带家具,约定俗成的。房子是硬件,你做不了太多文章。可里面的家具
陈设却被认为体现着你的情趣、品质、甚或个性。所以这边人都强调所谓家具的私人属
性,亲密关系,就像贴身的内衣内裤。可我却不在乎。都是给人用的东西而已。我每晚
躺在这张床上不代表这床就真跟我有什么本质联系。如果你非得把实木地板、大理石案
面或真皮沙发之类的和我联系在一起,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我一点都不在乎那些
外在的玩意儿,就如同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怎么看我。所以房主要留下什么家具,留就好
了;前提是我能用得着

我问代理,这些家具会不会包括在目前的房价之内。

“帮你问问。你真想要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谢谢。如果方便的话,那些衣物就请他们处理掉吧。”

隔着明净的窗,我看了眼代理的车子。瑞秋估计正在里面蜷成一团。

“房子的主人呢?”

“不住这儿了。急着卖,刚上市。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出价了。你觉得怎么样?”

“给我点时间,跟家人先商量一下。”

价钱实在便宜的像是趁火打劫。我在电话里告诉了妻。她说一切都听我的。打这电话的
意义在于巩固契约精神,跟买这房子没有实质性的联系。

可后来这女人到底发来一条短息,提醒我这房子可能有什么变故。她越界了,对契约精
神的一个小小侵犯。作为惩罚,我没有回她短信。

不过她预料的倒是不错。因为我也正在网上搜索犯罪记录:一个鲜红色的A,就标在这
房子上。从F到A,犯罪级别逐级递增。具体到两个月前的这栋房子,A意味着一级谋杀。

网上给的定义:

“一级谋杀包括蓄谋杀人,或由于过失导致多人死亡,以及在犯其它重罪(如纵火、强
奸、抢劫、绑架等)过程中杀人的情况。”

所以这房子,其内的家具陈设,咖啡色的落地窗帘,空荡荡的冰箱,甚至那些五光十色
随时准备被人穿起的衣物,都可看作是一场凶杀的见证。

我不在乎那房子以前发生了什么。如果非要钻牛角尖儿的话,我也可以说:就算以前没
发生过什么,那以前的以前谁能保证相安无事呢。都是心理暗示吧。我只在乎花钱住进
去能不能给带来我期许的舒适方便。

不出意外地,代理对这个鲜红色的A只字不提。我完全理解并接受:业务性质与人性结
合的必然产物。

我努力回忆那房子的模样,内部色调与空间的搭配,那故意显露出来的冷淡与骄傲,原
来蕴藏着一场凶杀。

关于这凶杀,网上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这房的男主人,这学校声乐系的教授,用皮带
勒死了他的妻子,一位职业影评人。

还有教授和影评人的照片。夫妇二人上了点年纪,但都保养的不错。论风度和气质完全
与他们的身份相符。

绝对是那种轰动效应的猛料。媒体本应大炒特炒。所以网上这寥寥数语只能这样理解:
校方这个超级怪物在有意压制。

周末去图书馆查阅两个月前的社会新闻。有人说声乐教授深陷创作危机,濒于崩溃。也
有人说职业影评人与某位知名导演关系暧昧。还有人暗示这可能和一个声乐系的女研究
生有关。但这些说法终归只是一些吸引眼球的推测,并无下文可言。唯有法院的判决可
看作是盖棺定论:一级谋杀罪名成立,被判无期。

从案发到判决只有短短两个月。警方与司法部门的反应速度委实令人瞠目。除了凶手配
合交待,我相信背后肯定还有学校作祟。毕竟,本校的音乐学院名列全国三甲。

周一上班,和系里同事聊天。我很想提一提这起凶杀案。但转念想到我已决定买下那房
子,就只好作罢。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像,有那么一天,我在这房子里开派对,系里这帮家伙到底会是怎样
的笑容。

我又给代理拨了电话。代理说今天不行。瑞秋不行了,动不了了。宠物医生诊断是什么
癌。她花了一整天时间联系上本地的宠物商行。在瑞秋死之前她要领一条新狗,也起名
叫瑞秋,谨此献给半死半活的老瑞秋。

我说我跟妻子商量好了。我想再看一遍房子。看差不多就出价了。

代理问后天行不行,她为瑞秋感到难受。

我说行。我猜代理大概是个寡居的老女人。可能没有子女。又或许有,但好久不来看她
一次。

再见到代理的车子,瑞秋果然不蜷在里面了。没关系,再过几天就会出现一条新狗。也
许还活蹦乱跳,伸来的舌头伴随着呼吸颤抖。

这回看房我就留心所有的角落。声乐系教授到底在哪间屋子把职业影评人勒死的呢?他
把她从这楼梯拖下来的么?为什么是勒死?为什么不试试厨房那套上好的刀具?

代理显得心不在焉,时不时把目光投向雨雪齐落的窗外。她大概是对这笔买卖心里有数
了。或许是又想起要死掉的老瑞秋。也可能是在遐想那条新瑞秋,宠物商行预定的新狗
,身体里没有一个癌细胞的新瑞秋。

这房子里没有一张照片。肯定是被什么人故意撤掉了。我甚至猜不出声乐系的教授有没
有子女,职业影评人有没有子女,或是别的什么亲人。

主卧室墙上倒是镶了一张海报,歌剧《卡门》,大红裙摆的西班牙女郎。

“这个,我倒是看过电影。”

代理总算把注意力还给了她的客户:

“唔,是么。”

“大概没谁再愿意看这种老派的东西了。”

“唔……那么,房子想好了么?”

“想好了。晚上就把价发给你。”

到了晚上,我把交易敲定,然后给妻打了电话。她说她也看过地产网站上的照片,很喜
欢。

“亲爱的,春天还没到呢,我们就买到了,而且还这么好。”

“是呀。”

“等我一搬进去,你就过来度周末吧。”

“嗯,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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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123 回复 悄悄话 就像长途飞行,邻座是个庸常女人,不会
让你心动,徒增厌倦。

语言生动, 诙谐也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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