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韵如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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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奶奶":长恨歌里没有”恨"

(2016-08-15 11:37:52) 下一个

王安忆写过一部很带上海风情的"长恨歌",我今天要讲的是咱民国首都版的"长恨歌"。我的主角的美貌绝不输于王琦瑶,我敢肯定。王琦瑶是虚构,而我所写却是亲眼所见。把用来形容王琦瑶的外貌的语言都搬到我所知道的这位女性身上,没有一处不是恰恰适当的,若非要抬杠,那也是只有不足,没有夸张。

在我朦胧的记忆中,有一副画面: 一个和善的爷爷,笑咪咪地送自己的孙去上幼儿园。他一手推着童车,童车里坐着一男孩,一手牵着一女孩,女孩穿着洋娃娃似的花裙。这画面在我每天和表姐步行去幼儿园的路上都能看见。然后记忆中断了,毕竟还小,记忆混沌不连贯。虽然是同一家幼儿园,我和女孩并没有认识。

等我上了小学,在二年级的一个普通日子,班上新来了个转学生。她被安排坐在我旁边。她显然对环境认生,一天都无语,凝望着窗外的眼里有星星的泪。我对她好奇: 她一下就把班上所有女孩都比下去了,尽管美丽的她毫无张扬。这个女孩我哪里见过,为何似曾相识?

我和她熟识起来了。她告诉我她爸妈在陕西安康工作,她在南京上的幼儿园,后去陕西和父母待了一两年,现在又回来和奶奶在一起。她一说我想起来了: 她不就是从前由爷爷牵着去幼儿园的花裙女孩吗?!她邀请我去她家玩。我欣然前往。从学校放学,我俩一路走,先经过我家,再往前走一分钟,转左弯,进入一个幽静的小街,这就是南京的梅园新村。梅园新村以周恩来纪念馆而闻名,当年周率中共代表团在此址工作生活了近一年,被称"战斗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离纪念馆不远的另一条巷拐进,其中一道门里,就是同学家所在的院落了。啊!这是我第一次进到真正的花园洋房。

当我第一次见到洋房的女主人,同学的奶奶(后来知道是外婆,但她叫奶奶),就被她的美吸引了。奶奶的穿着打扮与身处的时代环境是完全"和谐"的,那么到底是什么让朴素的衣裳遮掩不了,依然以一种光芒辐射出来呢?我不得而解,只知道奶奶是和善的。那时她的爷爷已经过世了。

我回家描述了在同学家的见闻。我奶奶告诉了我"美丽奶奶"的故事。她是国民党高官的姨太太,原配是她姐姐。在当年的仓皇撤退时,高官只来得及带走原配和姨太太生的儿子。留下她和女儿,和这栋洋房,还有一个勤务兵。本来以为是暂时撤离,很快能回来,却再也没能回来。房子充公了,仅留楼下一房一厅给原主人。留下的女儿是我同学的妈妈,我奶奶曾经教过她。在多年的相依为命中,勤务兵成了我同学的爷爷(外公)。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我同学的小姨。

下次去同学家,我带着心里知道的故事认真看了她家墙上挂的全家照。"美丽奶奶"和"勤务兵爷爷",后面是两个女儿。因为不同父,姐妹俩不太象,因为同母,她们又都有不同的美。同学妈妈典雅,小姨朝气。小姨几乎和电影"年青的一代"里面达式常的妹妹一模一样。

我回想起同学爷爷每日送她和弟弟去幼儿园的情形。他流露的慈爱完全是对自己的血缘孙儿一般。他爱她,他一定是真爱"美丽奶奶"的,所以什么都愿为她去做。

我有点"嫌贫爱富"了。即使同学家只剩了一房一厅,依然比我家舒适,知道啥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了。同学跟我成了最铁的伙伴,天天让我去她家。所以我干脆每日放学过门不入,直接奔洋房了。"美丽奶奶"真好,从不会象有些市井人家的刁蛮泼妇。有的同学家去过一次我就被吓住了。而她永远和气,笑咪咪地对我。我在同学家有种安心温馨的感觉。"美丽奶奶"的两个女儿都在外地。她就带着外孙外孙女,心平气和地过着日子。冬天她家早早生起烟囱炉,"美丽奶奶"喜欢戴着手套抚摸着烟囱管,让羞答答的丝丝暖意在整个屋子慢慢游荡; 春天"美丽奶奶"剪下一束窗前姿放的木香花,让我带回家给我奶奶分享些芬芳; 夏天我和同学放学回家,在蝉鸣声声中看见"美丽奶奶"躺在竹椅上养神,枕边放着一串白玉兰做清凉; 秋天院里落叶纷纷,我小孩子都有点莫名的愁怨绕肠,"美丽奶奶"却依然从容不魄,和蔼温良。

"美丽奶奶"没有王安忆笔下王琦瑶的不安分和不靠谱,也没有曹禺笔下繁漪的阴冷乖张,更不象张爱玲拿着笔在人生这袭华丽的袍上找虱子。她是全然平和温暖的。面对命运,她不抗争,不幽怨。我不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否因为思念远方的儿子而落泪,也不知当初在何样的情形下她和姊姊共随了同一夫君。我只是用"城南旧事"里英子般的眼睛去认识世界,我喜欢"美丽奶奶"。在我的记忆中,没见她发过一次脾气,说过一次重话。

有一天我看见同学家墙上多出一组照片: 一个中年男性,身旁坐着欢笑的西洋女人,后面三个天使般美丽的混血孩子,都已是青少年了!我看见男子的容貌象极我同学的妈妈,心里明白了: "美丽奶奶"与儿子联系上了!

小学毕业我和好友去了不同的中学,自然中断了友谊。一天"美丽奶奶"来到我家,捧着两盆花,开心地告诉我奶奶: 美国儿子邀请她,她要去看儿子了!因为无法照料花儿,就送给我家吧!我看见"美丽奶奶"穿着带花的背心,稍稍卷了头发。奶奶祝福她,问她会回来吗?她说会回来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美丽奶奶"。

我一心投入中学生涯带给我的新世界。后来听说好友家落实政策,把整栋房都还给她家了。又听说她父母调回南京。再后来她家把房子卖给了某研究所。也不知"美丽奶奶"在美国呆了多久。我终于意识到昔日的好友真的远离了。年轻的我没有伤感,也没有打听。反正还有永远走不完的人生,以后总能不期而遇。因为有年轻的乐观,所以并不珍惜。

前年回国我特意和父母去"瞻仰"了我家当年的遗址(已被拆,所以只有遗址)。随后我们又步行来到梅园新村,来到我同学家的旧居。院门紧闭。我垫起脚越过围墙,仿佛又看到宽敞的水磨石阳台上,两个女孩在清风花香的抚慰环绕下做功课,读闲书,下跳棋。我想若是研究所,我可以解释商量我同这里的情感渊源,看他们能否让我进去照张相。按了门铃无应,倒是旁门里出来一人,问我们找谁。她告诉我们这房子目前是南京市委书记的家,以前住过统战部长,省委副书记等等,就是不知道你说的主人。我胸中涌动的思念的浪潮开始退去,理性在告诉我: Gone with the Wind, Gone with the Wind……

我亲爱的童年伙伴,一别三十多年,你现在哪里,是否安好? 你是否也有过困惑,烦恼? 让我们一同缅怀"美丽奶奶",学习她的"随遇而安",试试她的"有屈有挠"。过度地和命运抗争不但心竭疲劳,甚至一定程度上让我们失去了高贵美好。谢谢你和"美丽奶奶",给过我那么多世外桃源般的金色的下午和黄昏。噢,告诉你个秘密: 我奶奶当初还悄悄告诉我,你的"美丽奶奶"曾经有心想与我家联姻呢!可是在那年代,咱两家都风雨飘摇,子女辈各自"发配"在天涯海角,有想法也只是小心试探,生怕伤了彼此自卑的外表下隐藏的自尊。我父亲和你母亲,幸亏他们无缘,那是因为你和我注定要以你和我的样式来到世界! 为我们的友谊干杯,为命运的玄妙沉醉!

当我想起"美丽奶奶",竟然突发异想: 上帝当初取肋骨造女人时,就是想造成这样的吧!她虽平凡,但带给世界的都是温柔和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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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mzl9876 回复 悄悄话 思韵妹妹的好文我一一拜读过,最让我动情的当属奶奶移民那篇,今天周末再来遛弯,特选这篇,缘由少年时爸妈学院的筒子楼里(我们楼上)也住着一对上海亲姐妹同嫁国民党一高官为夫(老人们这麽说),70年代中末期,后来国共第一次谈判台方特提出这两姐妹的名字,中方还给以特殊的照顾,这是后话。
思韵妹妹的每一篇文字都是那么细腻生动而大气,扑捉着每一个读者的心灵,这样的好文,读来有种灵魂被触动之感,真的很难得,这里我会常来遛弯的。
波城冬日 回复 悄悄话 Well written! 优美的文字!
翩翩叶子 回复 悄悄话 思韵:你文字怎么这么优美啊?
水沫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阎立华 回复 悄悄话 这篇没有“恨”,比王安忆的温暖很多。
雨女 回复 悄悄话 文字好美啊。读的我我眼睛都湿了。
linmiu 回复 悄悄话 思韵的文笔总是那么丰富细腻,韵味隽永,我想起我的两个同学和家庭了。
暖冬cool夏 回复 悄悄话 这故事像小说里写的,电影里放的,美。”美丽奶奶”命有点苦,可她的秉性,温和美丽,某种程度上的认命还是给她自己的后半生带来了幸福。人海茫茫,祝福那些善良的人们!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思韵式的长恨歌或长爱歌,有味道!:)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美丽奶奶的人生,某个时代的缩影。她很幸运,经历了文革还能生存下来。
文笔清新淡雅,似夏日一丝清风,柔和舒适。童年的纯真友谊,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珍贵。
祝思韵早日与“她”联系上。
思韵如蓝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蓝天白云915LQB' 的评论 : 蓝天姐姐的留言真到位,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写的。谢谢蓝天!
蓝天白云915LQB 回复 悄悄话 娓娓动听的回忆,流淌出过往涓涓细流,生活真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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