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说《名画物语》(十一)

(2016-03-07 10:02:31) 下一个

 

夏天到了,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白天织毛衣,手心出汗,容易滑针,只有到了晚上,良子才能多织几针。夜深人静,正则已经熟睡,她坐在窗前织毛衣,竹针来回穿梭,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这是最后一件毛活儿,她想快点把它赶完,可是织完以后,还有什么可做呢?她心里一阵茫然。织累了,手肩酸痛,她停下来活动活动,两眼怔怔地望着窗外。窗户开着,外面没有月光,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迷迷糊糊之中,她仿佛看见吉川三郎穿着军装,背着行李,站在山坡上朝他们挥手。儿子正则像匹小马驹一样飞快地跑向父亲,边跑边喊:“爸爸,爸爸。”三郎笑着张开双臂等着拥抱儿子,然而就听“轰”的一声巨响,霎时间,硝烟滚滚,父子俩的身影不见了。良子奋不顾身,拼命地想冲上前去,但是两腿被绊住,怎么也跑不起来,她一用力,噗通一声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原来是一场噩梦,她惊出一身冷汗,抓起毛巾擦了擦,顺手拾起滚落到地板上的毛线团。

外面起风了,天边滚动着闷雷。要下雨了,良子关上窗户,洗漱一番后,躺在床上睡去。

 

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城市的四周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情绪。身边的日本人早已纷纷踏上归途,“妇人会”的朋友劝她说:“苏联军队快打过来了!你必须带孩子快点离开。”

为了儿子,良子不得不走了。

火车站里,聚集着从四面八方来逃难的人群,他们多数是妇女,老人和孩子,一个个衣衫不整,疲惫不堪,脸上充满着沮丧,惶恐和无助。

在车站等了两天两夜,良子和儿子像装豆包一样被塞进一辆闷罐车,车箱里只有四个通风口,天气炎热,人挤人,人挨人,汗臭味,屎尿味混杂在一起,臭气熏天,令人窒息。

等了很久,列车却一动不动,正则憋得难受,小声问:“妈,车怎么还不开呀?”

“要等到天黑才能开。”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为什么?”

“怕苏联飞机轰炸。”

正则听后,默不作声了。良子低头看那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比正则略高些;一张小圆脸,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想搭话,从下面又伸出一个小脑瓜,仰头望着身边的一位老太太说:“おばあちゃん,お腹がすいだ。(奶奶,肚子饿了!)”未等老人说话,一位中年妇女扭过头来,说:“再忍耐一会儿,车马上就要开了。”小姑娘失望地低下头去,那位妇女表情尴尬的冲着良子点头一笑,良子也马上报以微笑,无意中发现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像是刚刚吃饱,趴在母亲身上安静地睡着。

车厢内逐渐黑暗下来,列车忽然晃动了一下,有人惊叫道:“开车了!要开车了!”人们立刻兴奋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欢喜的笑容。

列车缓缓的驶出车站,越开越快,随着车轮滚滚,阵阵的凉风从通风口吹进,车厢里的气味被冲淡了不少。良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车厢里很快安静下来,由于疲劳过度,孩子们七躺八歪的进入梦乡;大人们也相互依靠眯起眼睛打盹儿。正则将包袱垫在屁股下,抱着母亲的大腿睡着了,良子也不住的打瞌睡。

然而,列车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忽然缓慢下来,人们从梦中惊醒,一个个满脸疑惑,面面相觑。有人从门缝向外窥视,看了半天说:“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

列车又慢慢的滑行了不但半小时,“咣噹”一声停了下来,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前方铁路被炸毁,列车无法通行,所有乘客,立刻下车!”紧接着车门被哗啦啦地打开,大人小孩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涌出门去,顿时人们慌作一团,连滚带爬,哭爹喊娘之声连成一片。

良子一手拉着正则,一手拽着小姑娘,随着人群爬上一个土坡,回头看时,却不见了老太太和中年妇女,等了半天,才看见老人一瘸一拐的爬上坡来。

“天上有飞机!飞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立刻像炸了窝的马蜂一样,嗡的一下,四处逃散。正则眼尖,看见不远处的树林中有堵高墙,于是喊道:“妈,咱们到那边去躲。”墙根下已有很多人,良子领着正则和小姑娘刚蹲下,就见老太太在小孙女的搀扶下,跛着脚朝这边走来。“你们俩别动!”良子叮嘱一声,站起身来去迎老太太,就在这时,不远处“轰”的一声巨响,瞬间,地动山摇,硝烟弥漫,尘土飞扬。。。良子感到被什么东西一击,立刻失去了知觉。。。

当良子从地上爬起来时,周围已不见一个人影,到处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只听得见林间的树叶被风吹得瑟瑟作响。她抖掉身上的尘土,忽然感到头部疼痛,伸手一摸,黏糊糊的。。。猛然间,她想起儿子,于是喊了两声:“正则!正则!”

然而却没有回音,就着月光,她看到倒塌的高墙,于是顾不得疼痛,一下子扑了过去,口里喊着儿子的名字,两手拼命地扒开泥土和石块。。。

手指挖出了血,她不管不顾,当把正则挖了出来时,他双目紧闭,血肉模糊,摸摸胸口,尚存一点余温。“还活着!”良子惊叫了一声,随即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树上的鸟儿惊得扑棱棱的扇动翅膀,飞往他出,四周静悄悄的,死一般的寂静,令她感到后背发凉。她站起身来,极目远望,月光下,只见东北方向有一点微弱的光亮。有光亮的地方就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医院,有医院就能救儿子,她这样想着,立刻将儿子绑在背上,从地上抓起一根木棍,沿着铁路线,朝着有光亮的地方飞奔。。。

拂晓时分,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走回“新京”(长春)车站,看到熟悉的街道,不知她从哪里来的力量,背着儿子发疯似的朝福生堂跑去。。。

 

良子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炕上,正满心疑惑地环顾左右,这时,林太太伸过脸来,微笑着说:“你可醒了!吓死人了!”

“我怎么会在这儿?”良子问。

“是伙计早晨发现你躺在药店门口,浑身是血,当时还以为你不行了呢。”

良子没听懂她说什么,而是急着问:“正则呢?我儿子正则呢?”

林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对舒雅说:“告诉她吧,早晚得知道。”

舒雅没说话,表情凝重的用手指着院子里的一个松木箱子。良子像触电似的,一下子跳下炕,光着脚跑到木箱前,揭开盖一看,儿子正则安静地躺在里面,头发上还粘着几块凝固的乌血,她悲痛欲绝,泪如雨下,拼命地捂住嘴,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别憋着,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林太太噙着眼泪说。

这时,只见良子腿一软,像面条一样倒在地上。。。

失子之痛,啮噬着母亲的心,连续几日,良子不吃不喝,两眼无神的望着窗外。国败了,家没了,儿子死了,三郎又不知下落,她心灰意冷,彻底的绝望了。。。

“正则埋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跟舒雅打听。

“不行,你不能出去。”林太太说。

“为什么?”

“现在外面乱的很,日本人如同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我不怕死。”

“你不怕,可我们怕呀!”林太太睁大眼睛说:“前两天,人们把二鬼子(朝鲜人)都给打死了。他们要是知道你藏在这儿,还不搂草打兔子,把我们也捎上?我们可是出于好心救你的啊!你不能连累我们呀!”

正说着,院门一响,林福生领着俩伙计进来,关上门后,骂道:“这苏联老毛子,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连老太太都不放过,简直就是畜生!”

林太太忙迎了出去,问道:“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

“以后白天一定要插门,生人叫门,绝对不能开。你们几个千万别出去,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有事儿叫伙计去办。”林福生气得脸色通红。

“知道啦!从明天开始,我们三个人头不梳,脸不洗,披头散发,再涂上锅底黑,跟鬼一样,让他们见了害怕。”林太太说。

“对,就这样,我听说老毛子不敢碰这样的女人。”林福生附和着说。

 

外面时局混乱,学校早已停课,怕女儿耽误学业,林太太跟良子商量说:“孩子正在上学阶段,不能不学习呀,你识文断字,能不能在家教教我们舒雅?”

良子为报救命之恩,岂有不允之理,立刻满口答应。就这样,她每天教舒雅语文和算术,而舒雅则教她学说中国话,时间一久,她的心情也如同伤口一样,慢慢地好了起来。

听说女儿跟良子学习,林福生撇着嘴说:“几年前我就说过:‘日本话不用学(读淆),再过三年用不着!’如今日本人已经投降了,你让孩子学那玩意干啥?”

“我是怕她闲着没事,胡思乱想,给她找点事儿做。另外让咱闺女多学点知识,总比啥也不学强吧。当年我要是懂日本话,咱福生堂还会赚更多的钱。”

“现在日本人都跑了,你赚谁的钱去?”林福生嘲笑她说。

林太太白了他一眼,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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