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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名画物语》(二十二)

(2016-03-20 10:51:13) 下一个

 

从早晨到中午,雪一直不停的下着,雪花漫天飘舞,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林福生从药厂取完货,便匆匆忙忙地往回赶;雪厚路滑,他弓着腰,吃力地蹬着三轮车,车轮底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嗖嗖的直往脖领子里钻,他单手扶把,一手去系紧围巾,不料车把一歪,三轮车咚的一下撞向路沿,眼看车子倾斜要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两名学生冲上来,用肩膀顶住药箱。

林福生惊出一身冷汗,把车停稳后,下来感谢两位学生,可是定睛一瞧,他怔住了,原来是正男和志军。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林福生诧异地问。

“我俩去书店买书,路过这里。。。”正男话说到一半,两眼盯着三轮车急着问:“爸,你怎么蹬上三轮车了?”

“如今人人都要接受劳动改造,我怎么不能蹬三轮车?”

“二伯,下雪路不好走,我俩帮您推一程吧!”志军在车后说。

“不用了,天冷,你俩早点回去吧。”说着,他骗腿儿跨上三轮车,刚骑两步,回过头来叮嘱道:“回家别告诉你妈,省得她操心瞎惦记。”

正男没吭声,默默地望着父亲蹬着三轮车渐渐地消失在风雪中,鼻子一酸,眼泪悄悄的滑落下来。

“走吧,别站在这儿啦!”志军催促道。

正男擦一把眼泪,一声不响地低头往前走,快到街口时,听到有高音喇叭声,抬头一看,见一群人围着两辆大卡车,车上站着五六个人,一个个胸前挂着牌子,写着名字,并打着红叉;胳臂被两名强壮的“红卫兵”紧紧扭住,头被按得很低,看不见人脸。

“是批斗大会。”说着,志军跳上雪堆,手攀树干,向车上张望。

“一个批斗会,有什么好看的?”正男在下面咕哝一句。

忽然,志军向他招手,小声说:“你猜有谁?”

“谁?”

“吴书记,吴峰。”

“你等我一会儿,我到前面看看。”说完,正男头也不回一头挤进人群,到近前一看,果然是吴书记。他面容憔悴,比以前更加黑瘦;胡茬和眉毛结满冰霜,鼻子冻得红红的,像胡萝卜,鼻尖上挂着小冰溜,鼻涕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他低头一瞧,雪地上一滩红色的东西。“是血!”他差点叫出声来。

这时,台上有位女生又举起高音喇叭,高喊口号:“打倒当权派!”“打倒吴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声音尖厉刺耳。

周围的人们也跟着振臂高呼,正男就势像泥鳅一样,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是吴书记吧?”志军走过来问。

“是他。”正男点点头。

“看见史教授了吗?”

“没有,好像没他。”他扭头朝车上望了一眼。

雪越下越大,望着天空中纷纷飘落的雪花,正男对志军说:“走,回去吧!”志军应了一声,从后面追上他,说:“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正男一声不响,心情沉重的低着头往前走,雪地上留下两串深深地脚印。

 

两个星期后,林福生下班回家,进门看见梁老六,表情哀伤的说:“告诉你一件不幸的消息,吴书已经不在人世了。”

“什么时候去世的?”梁老六惊诧地问。

“我是听原来区里的秘书小胡说的:几天前,在一次批斗会上,红卫兵逼他交代罪行,他拒不认罪,结果遭到一顿毒打。他在战争时负过伤,肚子里的弹片始终未被取出,伤口处挨了致命的一拳,疼痛难忍,倒在地上。红卫兵以为他装死,接续拳打脚踢,当发现他口吐鲜血时,才住手,但为时已晚,吴书记已经不行了。。。”他哽咽地说不下去。

“那史教授呢?”

“史教授在几个月前就上吊自杀了。”

“为什么?”

“史教授家被抄后,所有的书画被付之一炬。他嗜画如命,烧掉画等于要了他的命,所以当天夜里就自缢身亡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多好的人啊,他们何罪之有啊?”良子不知何时走过来,满腔悲愤地说。

“真是人生无常啊!昨日还把酒言欢,有说有笑,今日却。。。”梁老六感慨道。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咱们能活一天是一天吧!”林福生长叹一声。

 

春节将至,家家户户准备辞旧迎新,然而区里工宣队别出心裁,在除夕之夜,召开“忆苦思甜大会”。林福生被叫去陪斗,同十几个“黑五类”分子站在台上,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数不清有多少人。

“安静!安静!”工宣队代表冲着话筒喊了两声,台下立刻鸦雀无声。

“今天是大年三十儿,为了过好一个革命化春节,我们在这里举行忆苦思甜大会。顾名思义,就是忆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同志们哪!树有根,水有源,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不知过去苦,哪知今日甜?我们一定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台下的每一位都是在苦海里生,苦水里长,家家都有一本‘血泪张’,今天咱们有冤的伸冤,有苦的诉苦。。。”

台下寂静无声,没有一人举手响应,工宣队代表一脸尴尬,自我解嘲地说:“咱们医务界的同志,革命情绪不高啊!”环视四周,又说:“希望同志们自告奋勇,踊跃发言,到台上来,把满腔的苦水倒出来。。。”

话音刚落,一位梳着短发的中年妇女站起来,大声说:“俺要发言。”

“好!”工宣队代表面露喜色,拍着手说:“欢迎!欢迎!请到台上来。”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中年妇女站到话筒前,自我介绍说:“俺叫王淑贞,祖宗八代都是贫农,家里穷得穿不上裤子。”扭头瞥了一眼“黑五类”,接着说:“提起那万恶的旧社会,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恨得我牙根直痒。那年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北风怒号,家里没吃的,几个哥哥姐姐饿得直哭,俺娘没办法,不得不出来要口吃的。当时俺娘怀着俺,挺着大肚子,拄着棍子来到地主家,可是黑心的狗地主不但不给吃的,还放出大狼狗来咬俺娘。俺娘吓得扭身就跑,可是人只有两条腿,哪能跑得过狗啊?不一会儿大狼狗就撵上俺娘,一口咬住俺娘的裤腿不放,那娘使劲一挣,裤子掉了下来。。。狗地主兽性大发,光天化日之下,在大雪地里就把俺娘给糟蹋了。。。”她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俺在娘肚子里,干着急却使不上劲。。。”

这时,有人高喊:“打倒狗地主!”台下的人们爆雷似的跟着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翻身不忘共产党!”

雷鸣般的吼声结束后,工宣队代表宣布吃“忆苦饭”,台下的人们纷纷离开会场,台上只剩下林福生和十几个“黑五类”。他们低头站着,两腿打颤,却不敢动一动,直到有人在下面喊:“打扫会场!”他们才慌忙跑到后台,拿起笤扫清扫礼堂。

回到家时,良子和梁婶儿已经包完饺子,正在收拾桌子,见他进门,便问:“你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未等林福生回答,梁老六端着酒和菜进来,笑呵呵地说:“听到动静,我就知道是二哥回来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儿,咱老哥俩喝他个一醉方休。”

“你来得正好,我已经饿得前腔贴后腔了。”他拿起筷子挟起一大口菜,就送进嘴里。

梁老六给他倒上酒,说:“就咱俩,你慢点吃。”

“你不知道我饿成什么样了?”林福生噎得直拍胸口说。

话音刚落,良子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林福生挟起一个,边吃边说:“香!真香!”

“今晚是他梁叔和的馅。”良子在一旁说。

“怪不得呢?跟回宝珍的饺子不相上下。”吃着吃着,心里一酸,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你这是怎么了?”良子问。

“高兴!过年高兴!”林福生低头擤鼻涕。

 

正男和志军高中一肄业,就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临走的那一天,两人胸戴红花,坐着大卡车,敲锣打鼓的被送往火车站,梁婶儿和良子送到胡同口,一再叮嘱他俩:“到了农村之后,给家来封信。”可是俩人走了一个多月,却一封信也没写。梁婶儿心里惦记着儿子,对良子说:“晚上我一闭眼,满脑子都是这俩孩子。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说给家里来封信。”

“这才走几天啊?”良子笑着说。

“这叫儿走千里母担忧,母走千里儿不愁啊!”梁婶儿叹息道。

“俩人都十八岁了,不用担心。”良子劝慰她说:“大概是农忙季节,没时间写信。”

“你这心可真大,就不担心儿子?”

“担心有什么用?孩子像小鸟一样,早晚要自己飞。”

正说着,院门一响,志娟驮着儿子推车进来,梁婶儿一见,满面笑容地走过去,抱起外孙子问:“海涛,今天怎么想起来看姥姥呢?”

“我最近工作比较忙,没时间照顾他,想让他在家住几天。”说着,志娟来到良子身边,坐下来说:“二娘,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什么事儿,还怎么客气?”

“我有一个好朋友,两口子都在市建局工作。他们有个女儿,比海涛大一岁,俩人工作太忙,照顾不了孩子,想找一位能帮着看小孩的。”

“他们没有父母吗?”

“她的父母两年前病逝了,她爱人是个孤儿,从小就没父母。”

“看孩子,责任比较大吧?”良子有些担心地说。

“她女儿特乖,人见人爱。”志娟怕良子不同意,又说:“二娘,要不这样吧,她家离这儿不远,我明天让她把孩子带来,你看合适的话,就帮她照看,不合适的话也没关系。”

良子抬头看看梁婶儿,问道:“你觉得呢?”

梁婶儿放下外孙子,说:“先试试看,如果不好带再让她领回去。你不好意思说,我跟她说怎么样?”

听到这话,良子说:“那就领来先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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