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知《秃鹫图》是八大山人的作品后,林福生对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知从哪里听说破烂市能买到古旧书画,于是他常去闲逛。
这天,瞧见一幅字画不错,立刻把它买了回来,挂在墙上,仔细欣赏。“雨后山色新,水澄映树影。”字迹古拙浑厚,苍劲秀逸,落款是“衡恪”二字,他想了半天也不知是谁,心里说:“管他是谁?字写得好就行。”
正看得入神,良子端着水盆进来打扫房间,林福生忙说:“等一下!”起身将字画从墙上摘下来,边卷边说:“别给我弄到水。”
“那么高,怎么会弄到?”良子将水盆放在地上。
“还是小心为妙!这些字画最怕潮湿。”说完,将画放进一个樟木箱子,关上箱盖后,又扭头叮嘱道:“别让正男乱动我这些东西。”
“放心吧!早就跟他说过了。”良子说。
等林福生出去后,良子拧干抹布,先擦书架,当擦到樟木箱子时,掀开盖一瞧,里面满满的,大概有四五十幅字画。“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够开个书画店的了。”她喃喃自语,随手将箱盖关上。
正男放学回来,在门口,看见梁老六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便笑着问:“梁叔,您这是给志军买的吧?”
“给他?美的他!他先给我考上大学再说。”他推车进门,解释道:”这是给你志娟姐买的,她毕业后,被分配到学校当老师,上下班挤车不方便,所以给她买辆车骑。“把车停稳后,又问:“志军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是校文艺队的,留下来吹笛子呢。”
“吹那玩意儿有啥用?将来能吹出个大学来?”
“文艺队,有很多人想进还进不去呢!”正男笑着说。
“孩子,啥都没用,还是读书有用!你瞧你志娟姐,大学刚毕业,挣得薪水跟我差不多。要知道,我可是干了十多年了!”
正说着,梁婶儿从屋里出来,说:“你跟孩子胡说什么呢?”
“劝他们好好读书,别像我似的,一辈子是个睁眼瞎。”
“谁会像你?”梁婶儿看见自行车,堆起笑脸说:“买回来了,太好了!这回志娟上下班不用再挤公共汽车了。”
话音刚落,志军推门进来,一眼看见自行车,满脸喜悦地说:“自行车,这回我可有骑的了。”抬腿骑了上去。
“你敢!那是给你姐姐上下班用的。”梁婶儿瞪起眼睛说。
“她休息的时候,我骑。”志军笑嘻嘻的说。
天气越来越热,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吃过午饭,良子坐在老榆树下,从笸箩里拿起针线缝补袜子,梁婶儿从厨房出来,对她说:“晚上菜不多了,要不要出去买点儿?”
未等良子答话,志军和正男肩挎书包,手拎饭盒推门进来。梁婶儿一见,惊讶地问:“今天,怎么放学这么早?”
“不上学了,学校停课了!”志军喊了一声。
“为什么?”梁婶儿和良子齐声问道。
“学校停课闹革命,所有学生都上街游行去了。”正男解释道。
“这革命也不能不上课呀?”梁婶儿急着问:“再说,你们学生革谁的命啊?”
“什么时候复课呢?”良子问。
“不知道,学校说等通知。”
“这叫什么事儿呀?”梁婶儿摇头不解。
晚上,志娟下班回来,梁婶儿和良子急忙问:“学校停课是怎么回事?”志娟说:“我也不清楚,现在外面很乱,看情形一时半会儿不会复课。”又叮嘱道:“千万看住志军和正男,别让他俩到处乱跑,更不能在外面惹事。”
“这两个半大小子,在家关一天两天还可以,时间长了,怎么能关的住啊?”梁婶儿愁眉苦脸地说。
“反正不能让他们随便出去。”说完,志娟进屋去了。
良子没吭声,脸上布满愁云,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太阳像火球一样,无情的烤灼着大地,林福生头顶烈日,汗流浃背的蹬着载满药物的三轮车爬上斜坡。他已经被赶出办公室,接受劳动改造,每天除了去药厂取货,还要打扫药店的卫生。汗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他吃力的瞪着三轮车,边蹬便哼唱:
烈日炎炎似火烧,
老汉送药到西郊;
蹬车往返五十里,
汗水淋淋似雨浇。
左腿蹬来右腿弓,
肩酸背痛累弯腰。
。。。。。。。
正唱着,一队队红卫兵高举红旗,高呼口号,从身边跑过,他急忙将车停在路边,让他们先行,望着那些学生,他想:“这些孩子不上学,整天这么胡闹,将来可怎么办呀?”一想到儿子正男,他又皱起了眉头。
星期天休息,吃过早饭,林福生沏了一壶茶,坐在老榆树下,细品慢饮。看见梁婶儿从屋里出来,便问:“老六今天不休息?”
“他单位有事,早晨就走了。”梁婶儿说。
“哦,我还想让他也尝尝这茶叶呢。”
“可能晚点儿就回来。”
林福生喝了一口茶,那苦中的一缕清香在满口四溢。。。正闭目品味着,忽然听到院外有人高呼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他急忙站起身来,想到门口看个究竟,这时,只见三十多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男女学生破门而入,不问青红皂白,冲上来将他双手反剪绑起,胸前有挂上牌子,围住他齐声高喊:“打倒汉奸!”“打倒反动派!”“打倒卖国贼!”
正男闻声从东厢房跑出来,冲上去要跟他们理论,结果被几名身强力壮的学生按倒在墙角,动弹不得。五六个学生冲进东厢房,翻出字画和旧书,抱出来丢到院子里;还有两名学生从耳房里抬出牌匾,一个学生不知从哪里找到铁锤,抡起锤子就砸,边砸边喊:“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破四旧,立四新!”
周围的同学为他助威呐喊,一名学生划着火柴,喊了一声:“烧毁旧世界!”投向书堆。顿时,一股浓烟冲天而起,烧焦的纸片和烟灰像落叶一样,满院飞舞。。。
见到心爱的书画被焚之一炬,林福生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疼痛,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不忍多看。这时,有人将一顶纸糊的高帽戴在他的头上,一群人高呼口号,推推搡搡的簇拥着他,上街游行。
这期间,有四名学生也要闯入梁老六家,梁婶儿和志军堵在门口,大声说:“这家姓梁,你们谁敢进来?”
“梁老六也是汉奸,他曾在伪皇宫干过。”其中一名学生叫道。
“胡说!你们仔细看这是什么?”梁婶儿举起一张退伍军人证书,说:“我们家老梁曾经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为国家流过血,立过功。。。”
几个人抢过来,仔细一看,都不作声了,正在踌躇之际,有一名学生喊:“都上街游行去了,你们几个还愣在这儿干什么?”
四人回头一看,其他人都已走光,喊声快追,便一溜烟的朝胡同口跑去。
良子一开始就被几名女学生关进西屋,锁在里面,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才被正男开门放了出来。看到满院的灰烬,和一片狼藉,她满脸悲愤,欲哭无泪。
“你爸呢?”她轻声问。
“被他们押去游街了。”正男低声答道,随后拎着一桶水浇到火堆上,几块未燃尽的木头和书籍吱吱的冒出几股青烟。良子拿起扫帚慢慢地扫地,扫着扫着,两行热泪不知不觉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帮学生,怎么跟土匪似的?”梁婶儿从地上捡起一根未烧完的画轴,气愤地说。
天快黑的时候,林福生被放了回来,他踉踉跄跄的走进家门,两家人都迎了过来,帮他摘下高帽和牌子,擦脸换衣服,又扶他坐到老榆树下。喝了两口茶,他抬头问良子:“有吃的吗?饿死我了。”
“有,有。”良子含着眼泪,碎步跑向厨房,不一会儿端来酒菜,说:“他梁叔也没吃晚饭,一直等你呢。”
梁老六斟上酒,说:“咱老哥俩慢慢吃,慢慢喝。”
吃了几口菜,又喝了两杯酒,林福生仿佛有了点精神,他感叹道:“这叫什么事儿呀?让一帮学生拉出去上街游行,这跟犯人游街示众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啊!咱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梁老六劝说道:“二哥,人生就像一场戏,生旦净末丑,今天权当扮了一回丑角。”
林福生放下酒杯,无比痛心地说:“可惜了!我那些字画全都给烧了。”
“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人没事儿比什么都强。为了老婆孩子,再大的委屈,咱也得忍着;再苦的罪过,咱也得受着;只要人活着,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绕不过去的弯儿。二哥,咱可千万别坛罐里放屁——想(响)不开呀!”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俏皮话?”林福生口里的酒差点没喷出来。
“我只是想让您开心点。”
“放心吧!我早就想开了。说我是‘汉奸’‘卖国贼’,真是高抬我了——我这一辈子只卖过药,哪里能卖得了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