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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的陌生人(全文)--原创

(2009-11-29 14:39:56) 下一个
异乡的陌生人

我,从一出生开始就爱上了漂泊。据说我出生的第三天,便在襁褓中随父母走穿越了中国北方最宏伟的山脉之一。

我狂热的爱着漂泊。然而,漂泊的形式,却次次不同。有时我会一个人坐了轮船去看海;有时我会背着行囊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去计划住多久。每一次的漂泊,我都会认识各式各样有趣的人,听到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我十分喜欢旅途中听到的故事,因为我从来不必成为故事中的人。

我的第一次海外旅行,是许多年前的德国。那时似乎十七八岁,学了一年的德文,便一个人搭上了汉莎的大鸟。那时,我正在疯狂的喜欢乳牛。我收集全世界乳牛的照片,常在深夜里点了灯,细细去研究各种乳牛品种。我在德国的日子里,一心想看的,不是古堡而是德国的乳牛。可惜,那时的德文太差,本是个羞涩的人,又觉得自己的爱好实在难登大雅,所以在我寄宿的德国家庭里,始终默默的接受他们的安排去看古堡。终于,在离开德国的三日以前,一个邻居不知怎的忽然提出带我去看一个农场,当我知道我终于可以看到乳牛的时候,我的 心,在北德蒙蒙的烟雨里变得明朗起来。

记得当年看乳牛的农场里,我痴心地拿着相机,对着我深爱的乳牛们拍了数不清的照片,其中第一张,在即将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有一个人闯了过来,我不小心,便为他留了影。这张照片我保留至今,(它时常被我当书签用)因为我后来的一卷乳牛照片被我不小心暴了光,这张照片成了硕果仅存的宝贝,毕竟背景是我心爱的德国乳牛。照片上,是个陌生的,不像德国人的男孩子的侧面。

许多年过去,我渐渐失去了那份对乳牛的痴狂。不变的,是我仍然以各种方式去漂泊。

我去印度,花了三周的时间呆在瑜珈中心。最后,我决定去看一看所有旅行者都不能错过的地方,泰姬陵。见到这座陵墓宫殿的时候,我想着国王和泰姬千年的痴情,不知为何感动得落下泪来。我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夕阳将雪白的大理石染成血红。不知何时,我听到有人在用英文向我说 "Excuse me",我回过神来,见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西方男人,他说:“你的手袋很特别,我可以给它照张相吗?”我望了一眼我的大大的,用五彩丝线编织的手袋--我的心爱之物之一--然后微笑点头。

我的五彩手袋和泰姬陵给我的震撼一直伴着我。直到如今,仍在深夜独自饮一杯清茶的时候,痴痴的神游到印度去。

终于有一天,我又一次收拾了行装,这一次,要去的地方,是韩国的汉城。其实去汉城的原因是我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的瑜珈和印度,我想我需要到一个车马喧嚣的异乡,让自己重新成为现代的人。

刚到汉城的日子里,我快乐得快要疯掉。我深深爱上了那条叫做汉江的河。常常一个人,在夜幕降临以后在汉江的江边看灯火。那江南江北的一片灯海总是令人心动。有时我叫了朋友,在汉城的夜里开了车去游车河;有时沉迷在一个又一个的饭馆,酒吧和咖啡座;又有时,和一群大学生的朋友一起,在大学路游荡到最后一班地铁收车的时候。深深爱的,是这种悠悠然走在街上,没有人知道我是外国人的得意。我从一出生就是一个异乡人,这是我最不愿被看穿的秘密。

还有一件我有时会做的事,就是参加这里的外国人聚会。这种聚会时常有几十个来自世界个地的人参加,一般有免费的扎啤,然后你可以和几十个人打招呼,写下至少五个人的EMAIL 和电话,而不必记住他们(也没有人会记住你)。最后临走时,再在一起照上一张集体照,几十个人挤在一起的照片上,我想找出自己的脸都好难。

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我去了华溪寺,汉城著名的禅宗圣地。每一次,我望进佛的眼睛,总会被一种悲悯的感动环绕。那一日,我在观音的像前驻足时,一个熟识的朋友笑着把我拉走,说是要去另一个朋友的家里,有丰盛的晚餐和热门的音乐。我一路说笑着加入这一群人里,他们中大部分是认识的韩国面孔,只有一个人是没见过的,。第一眼望去,我只看到他的西方面孔和及肩的长发。在一个每天都见到陌生人的城市,我很少去特别注意身边的人。只是隐隐觉得这个人不是美国人,虽然他讲话是美国口音的。

和这一群人站在公共巴士上,大家乱七八糟的相互交谈,不知何时,我身边的德国朋友指着我,对那个陌生人说:“她也是会讲德文的。”我和那个陌生人目光交错,彼此都有几分诧异,不知怎的,觉得这个陌生人好象在那里见过。我微笑着用德语问过去:“你是那里人?”他耸耸肩说:“不好回答的问题。你是指我父亲的故乡,还是母亲的故乡,是我出生的地方,还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以前的地方还是现在的...”我笑道:“这么复杂,我不问也罢。其实我也常常想不清自己是那里人。”就这样不知不觉聊了一路,这个人的气质既不象美国的,也不象欧洲的,也不像澳洲的。

从巴士换地铁的时候,其它的朋友闹着要去逛时装店,身边的人轻声说,如果你不想逛街,我们先走。我说,好。

“你为什么会来韩国?”我问。
“为了经历,漂泊, 还有--活着。”他说。“你呢?”
“一样”我说“我所有的朋友都说我发疯了。”
“你是个很随心所欲的人。“他笑道。
“你在这里作什么?”我问。
“我是一套旅行指南的作者之一。我每年花多半年的时间旅行,剩下的时间把自己关起来写字。”
“那么说,你是个作家,太年轻的作家。”
“不能算作家,只是到处飘荡,你呢?”
“我是个考古学家。”我说着,发现这个词用得太大,像是给自己带高帽子,不禁笑了起来。
“太年轻的考古学家”他笑道。
“其实我不是什么专家,。我其实是研究陶瓷的。就是到一个不毛之地,蹲下来,挖个坑,看看有没有古人留下的陶瓷碎片。”
“你到韩国挖了多少个坑了?”
“一个也没有,韩国人怕我挖走了他们的宝贝。所以,我只好去逛博物馆,然后写点关于陶瓷的文章。”
不知怎的谈起德国,不知怎的谈起当年我在德国看乳牛的故事,而这一切,连我自己都淡忘好久了。
他笑道:“要是我住在德国乳牛农场的时候认识你,我定会请你去作乳牛的邻居。”
“现在我不太有兴趣看乳牛了,我现在更喜欢马。”我说。“有一次骑着马在草原上跑了3个小时,开心极了。”
“那么骆驼怎么样?”他问。
“只骑过一次,高高的,很好玩。”我说。
“我的新年之夜是在骆驼背上过的。”他笑着说,“那时我一个人困在巴基斯坦的沙漠里,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幸好遇到了骆驼队。”
“我没去过沙漠,但好想去。”我说。
“我最难忘的沙漠,是在美国,有一次我开了车,走了五天五夜,到了沙漠,我实在困了,便睡着了,一觉醒来,正是午夜。我走出去,沙漠是白色的,天也是白色的,如同被大雪盖着一样。我看呆了,不禁走出车子向着地平线跪了下去。”谈起沙漠,他的眼中有一种生动的虔诚。这种神色使我不尽有种壮怀激烈的感动。

他忽然转了话题,说:“明年的此刻,我会在北非。如果你来,我带你去看沙漠。”
这时,风吹散了我的长发,他靠近了我一些,把我的长发拢到耳后去。

那一夜,在朋友的家里大吃大喝大闹。我很少和他交谈,只是时而会遇到他的目光。玩到几乎是快要日出的时候,大家都倦了。朋友的房间不小。这一屋子的人,大概有十几个吧,就横七竖八的躺在地板上。我和另一个女孩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很快就昏昏睡去。

过了不久,昏沉中我听到躺在地板上的人纷纷起来,然后传来男孩子们刷牙的声音,女孩子们煮快餐面的声音,我在一片嘈杂中只是不愿睁开眼睛。我翻身,一道清晨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半睁开眼,只见一个人深深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他的脸亦真亦幻。我迷蒙中觉得这是一个绝对的陌生人,在这一秒钟以前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但他望着我的眼神熟悉得令我心痛,如同一个有关前世的谜。半梦半醒地,我不自控地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他的面颊上,梦呓般的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而在我的指尖触到他的一刹那,我完全醒了。发现我的手在他的脸上,那个昨天就认识了的陌生人的脸上。

那个清晨,我们趁所有的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溜出去散步。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空气也清新。只是周围静得令人心慌。

回到朋友的家去,大家仍在嘻嘻哈哈的吃早餐,没有人发现我们的离去。于是
我跟他又一次出去,一出门,他便微笑说:“一天可以和你散步两次,真好。”然后,他忽然站住,望着对面的一个天主教堂,说:“我的飞机票是后天中午的。”
我站住,无言的,找不出话来应对。怔怔地说:“你要离开这里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他眼中的忧郁使我心动。“东西都收拾好了,昨天我退了房子,把行李锁在火车站的行李处,然后,我去了华溪寺,看见你在那个观音像下。”
”你呢?准备在这里继续呆多久?”他又问。
“不知道,我没有计划的,”我说着,心忽然痛起来。
“ 明年的此刻,我会在北非,你会来吗?”他望进我的眼睛。我不知如何回答。

回到朋友的家里,有的人在准备回家,又有的人有其他的约会,还有两三个玩兴未尽的朋友,拉着我和他闹着要去看海。

仁川的海我见过,不是真正美丽的海。但我们还是去了。

喂了一路的海鸥,我们到了一个怪石林立的沙滩。他忽然拿出一块布来,我一眼就看出是印度的东西,是沙丽。
他对大家说:“这是我的心爱之物。”
我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手袋也是这个颜色和风格。”
他说:“其实我就是看一个东方女孩拿了这样的手袋才买了这个。”
我忽然问:“是不是两年前,是不是泰姬陵?是不是你在白色的大理石前面拍了一张照?是不是把那个手袋也拍了进去?”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怔怔看了我半晌,然后他如同孩子般的惊跳着,上来给了我一个友爱的拥抱,:“原来是你!那个东方女孩就是你!”朋友们听了我们这个印度的初相识,也惊讶的大叫。
原来从南亚到东亚,我们竟是相识的,相识在两年前那个印度的午后。想不到,相对那么久,竟尤未知。

那时海在低吟,我忽然拿起他的沙丽,跑到一块高高的岩石上。把沙丽高高举起。软软的沙丽飘在海风里,如同一屡清烟。美极了。我不禁随着风,随着沙丽的飘动,舞了起来。他远远看着我一个人在孩子气的大笑,跳舞,不禁也爬上来。那快岩石好高的,但不大。我停下来,他伸出一只手那着沙丽的另一角,我们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们无言的对望了好久,沙丽在我们的一侧舞着。他的眼睛如同海水般湛兰而深不可测。

到下午,我们到了告别的时候。朋友们亲热地相互道着再见,似乎没有人知道他要走了。我向所有的人挥手,一个人走向地铁的另一个方向。对面的地铁很快就来了。我想他大概也和朋友们上了车。我一个人坐在地铁的月台的长椅上,一切思想都凝住了。许多年来,我已然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离别,但今日却发现离别一个陌生人竟可以令我心痛。

几班地铁过后,觉得该回去了。我抬起头,忽然发现他竟还在对面的月台上,有些吃惊的望着我。然后,他的吃惊变成了欢喜,我们隔着月台笑着招手,然后,他作了一个要我等着的手势。

一分钟后,他到了我的身边。
“为什么还没走?”我们几乎同时问。
“不知道。”我们几乎同时回答。

我们相对而笑,我说,好,那么一起吃晚餐怎么样。
我们上了下一班地铁,在车箱里看晃动的形形色色的人的脸,也不去管坐了几站,直到坐腻了的时候,他偏巧在用眼神向我示意:下车。
走出地铁,我发现我们竟身在“明洞”,这个城市最繁华喧闹的地方。满眼都是衣着入时的年轻人,满耳是热门的嘈杂的音乐。
我问他:“你喜欢这里?”
“当然”他说:“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带着耳机,听我的音乐,随着音乐的节拍飞快的走。音乐中来来往往的人群好像看艺术片一样。酷极了。”

我点头,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IPOD,把耳机带在我耳朵上。然后他拉着我大步流星地走在薄薄夜幕下这街头的艺术片里,我快乐得几乎疯掉。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成了有翅膀的天使。

我不晓得这样的狂喜来自何处。似乎活的越久,便越感激生命的美丽。只是有时陷于俗务,便把这美丽淡没了。一直以为自己是活得精彩的,然而,遇到他时,发现这精彩远远没有到达极致。生命原来是可以这样活泼,这样有灵,这样有情,这样丰盈的。也许我是知道的,只是却不常体会。


晚餐后,明洞的嘈杂被抛在身后,我们坐大巴来到汉江边。他忽然说:“好奇怪,我会在观音像前找到一个喜欢摇滚的女孩。”我笑道:“好奇怪,你怎么会把摇滚乐带到禅宗圣地去。”
“这是我的江水。”我指着江南江北的一片灯火说:“我把它送给你吧,你喜不喜欢?”
“你好大方!”他笑道:“想好了再送,不要后悔。”
“不后悔。”我说。
我们并肩坐在江边,望着对岸夜幕中的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看得痴了。
“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你打算怎么过?”我忽然问。
“不知道”他说,他侧过头来,江风把他一侧的头发吹得挡住了半边脸。我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的目光闪烁,柔声说:“如果你明天能在我身边,我会非常非常感谢。”
我发现我最终是一个软弱的人,没有什么抵抗能力的,我听见自己如同被催眠般的说:“我有一辆很小的车,我们可以开了它去看山看海。”

“好,那么我们准备一下就出发。”他拍拍我的肩膀敏捷地站了起来。

我们到超市买了一些必要的食物饮料,回到我的住处,我拿了两件旧T恤,一条毯子,一本书,一个小小的CD机和一些音乐CD,我从杭州买的西湖龙井茶,我的手袋,一瓶红酒,和有香味的蜡烛。

我满手的东西,在玄关穿鞋子的时候,书掉了下来。一张当书签用的老照片从书页里滑了出来。他蹲下去帮我捡东西,忽然,他呆住了。他捡起那张照片,竟然是在德国乳牛农场拍的那一张。我望着他的脸,这个我一直以为是陌生人的照片上的男孩,竟然就在眼前。当年的他是短发,而今日则长发齐肩,当年的他神情不太相同,但那分明是他的脸。

原来我们早就认识了,在7年前北德的阴雨里。原来那一次印度的相遇,并不是最初。我们竟是如此懵懂无知地漂泊在这个星球上。

我们轮流开车,整整开了4个半小时。一路上的群山在深兰的夜幕下显得有些骇人。我大声地放着音乐,是一个不太出名的德国乐队,叫做”PRINZEN”。他有些迷惑地说,想不到在这么远的地方竟能听到PRINZEN的音乐。

到那个叫做“墨湖”的小地方时,是凌晨2点。我的小车算得上争气,竟然一路都没有抛锚。车窗外是一片寂静的黑暗,和在黑暗中呜咽的海。我们关掉音乐,打开车窗,冰凉的夜风吹散了我的睡意。我看见满天的星斗真真切切地在我们头顶上闪烁。这是六月。我,和一个陌生人,开着我的车走在一个世界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陌生的韩国小城里。我分不清梦与真。

我们停了车,拿出他的沙丽铺在沙滩上。海风中不能点蜡烛,但我们可以看见远方依稀的渔船和灯塔的灯火。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CD夹,轻柔而灵巧地,他拿出一张CD,那CD在我的手电筒下泛着紫色的,幽然的光晕。他说,你知道“紫雨林”吗?我摇头。好美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个韩国乐队。他把它轻轻放进CD机,我闭上眼睛,感到旋律从唱机里流泻而出,和海涛声竟有种奇妙的和谐。紫雨林的音乐令人炫惑,有些西藏的,尼泊尔的,说不定的风格。在汉城,街头巷尾都有时髦的音乐在震天响,我知道它们是很好的,只是它们都太相似,相似得没有可以被记住的特色。我没想到,没听过像紫雨林般如此特殊的音韵。我呆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心里奇怪他怎么可以找到这样的音乐呢?

不知不觉的,他轻轻把我拉到身边,轻轻的轻轻的把他的唇放在我的唇上。那时,我成了一个晶茔剔透的水晶娃娃,一切成了一个水晶的世界。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脸上,轻轻软软的,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他的指尖有点石成金的魔力,我的黑色的长发,在他的指尖的轻触下成了一件艺术品。

“好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找到你呢?”他的手臂环在我的肩上,唱机里流出温柔的,类似布鲁斯的音乐。

“因为时候到了,到了我们认出彼此的时候。这是上帝的魔法。”我望着远方的海。想着那欧洲和印度的匆匆的目光相会。一切不过是些模糊的影子。

星光满天。六月的海风中,我裹在毯子里,被他温暖着,不知不觉在涛声里沉沉睡去。

拂晓的海惊醒了我。天上的星斗淡去,满天是绯红和淡兰交织的云气。海脱去了夜间的深兰色,变得明亮了起来。我望着海天交界那一线间的一点耀眼的红,知道太阳将在那里升起。不知为何,虽然明知造化弄人,但仍在这晨光中深深感谢上苍。

他不知何时醒来的,忽然对我说:“和我一起走吧。”我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的陶瓷论文,因为好多的俗务,又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我走的时候。

我默默的把手放在他的脸上,说:“我们不是无论走到何处都会相遇的吗?到了我们该相遇的时候,我们谁也逃不掉的,不是吗?”

“明年的此刻,我会在北非,你会来吗?”他问。

我们没有按计划去看山,只是整日在海边听海涛的声音。

我没有送他去机场,只是径直回到我的住处。窗外是一片初夏的红绿,我呆呆的,整理满屋子的凌乱。一打我很少注意的照片孤单地堆在书架的一角,满是灰尘。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是我几个月前参加外国人聚会的集体照。我的目光扫过照片上一个个陌生人的脸,停在他的脸上---他竟然也在照片上。我再去一张张看其他的照片,忽然发现,几乎每次的聚会,他都在。可是,我们竟从未曾看到过彼此。

我淡淡地笑了起来,觉得人生真是十分的有趣,原来我也是故事中的人。耳边忽然响起他的声音:“明年的此刻,我会在北非,你会来吗?”

***
我从来没有去北非,也没有再见过他。

第二年,我的陶瓷论文因缘巧合中被送到一所美国大学,我幸运地得到一份美国大学里的研究工作。

在美国,一住便是四年,住在一个美东只有几千居民的小城里,我仍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那叫做紫雨林的乐队,回忆起汉城的喧嚣,依稀记得,曾经有一个陌生人,将那奇异的旋律悄悄放入我的心里。

一个星期日的清晨,我独自在我那小城的主街闲逛。教堂的钟声在晨光中如同漫妙的天籁之音。

我在钟声中随意走入一个小小的店铺,一个专门卖各种所谓‘NEW AGE”,换言之各种灵异制品的地方。

随便看着各种有趣的商品,我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你终于来了”。

我回头,说话的是一个红头发的美国女人,我以为她在和别人讲话,可四下环顾,店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睁大眼睛,半惊奇地望着那个女人。她一头火红的长发,肤色苍白得如同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一般,她高高瘦瘦,白色的风格相当古旧的上衣,配一条深紫色的长裙。她眯着眼睛,用研究的眼光看着我。

“你想知道你前生的秘密吗?”她忽然冒出了一句。

我担心她脑子不健全,说声“对不起,我要走了”,便转身离开。

那女人在我背后说,“有一个人,随你走了大半个地球,你却还是没有认出他。”

我忽然停住,一个模糊的人影忽然在我脑海中出现,我不由转身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你身上有很重的前世烙印,可惜你自己从来不愿意面对它。”她示意我坐下。

我充满疑惑地望着这个女人,意识到这个店铺的玻璃窗上写了 ”灵媒服务”的字样,我想,她大概是在拉生意吧。

她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说道,”我不需要你付钱,因为一个人早已为你付过钱了。你愿意了解你前世的秘密吗?“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既然是免费,我又清闲无事,便不禁点头了。

她关了店门,我被她带入一间小屋,屋子布置颇为雅致,点了印度香和几只蜡烛,我坐在一个舒适的摇椅上,那个女人温柔地望着我,仿佛催眠一般的目光,我忽然觉得累了,放松了下来,然后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彩虹,我忽然飘起,彩虹成了一座拱桥,我飘在上面,时间忽然在我面前倒流,我停下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今日的样子。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可是,那个“我”却意识不到我的偷窥。

我现在,身处中世纪一个欧洲的乡村。我看到自己竟然长了一头美丽的金色长发。我似乎立刻明白自己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周围是一片令人心醉的绿色,和一群群乳牛。

我看到了自己那年轻的,算不上美丽的容颜,也看到了我似乎有一个年轻的恋人,和我正在喃喃低语。

周围场景忽然变幻,我们站在教堂里,正在接受祝福,我原来就这样成了他的妻子。

可是,忽然不知为何,眼前的婚礼变成了离别,也许是什么国王的命令,也许是什么一定要完成的使命,他忽然离开了那个乡村,从此一去不复返。

我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又看到自己成了一场瘟疫的牺牲品,离开人世前,我有太多遗憾。我从未看过这个乡村以外的世界,我从未等到我的爱人归来。我恨他弃我而去,恨自己等待到山穷水尽。我郑重作了决定:如果有来世,我要出生在一个陌生的国度,我要作一个独立的女人,快乐地生活,游遍这个世界。我永远不要等待任何爱人归来。

我看到,我死去的第三天,我的爱人竟然回来了,他对着我冰冷的尸骨发誓,如果有来生,我就算跑到天边,他也要找到我,要让我明白,他不会再要我等待。他忽然转身,面对着偷窥的我,他看不到我的存在,我却看到他的脸。他的面容陌生,可是,他的眼睛,我却熟悉,那明明是那个陌生人的眼睛,那个我跑遍了大半个地球,一直没有认出过的陌生人。

我忽然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拉回彩虹的桥梁,穿过时间的隧道,我悠然转醒。

那个女人的眼光如电,对我说,“三年前,我在北非见过一个人,帮助他恢复了一段前世的记忆。我的异感告诉我,我帮助了他,便也会帮助你。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帮助了你,他要我给你这个。”

她拿出一本书,是那个陌生人写的旅行指南,打开第一页,一个电话号码。号码竟然是美国的,区号似乎和我这个小城不远。他说他虽然四处跑,但总有几个月住在自己家里。”

我忽然回忆起,我从来不知那个陌生人来自什么国家,根本没有想到他是美国人。

我呆若木鸡,心中充满了前世的伤感。不知她这算什么“帮助”,不知这段记忆,和我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我怔然走出去,隔壁是一家书店,我胡乱拿了一本杂志翻开,原来是一本国家地理,我随手打开的是一篇关于北非的文章,最后,我看到了一张小小的作者照片。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的脸。

我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家,放了那首紫雨林的老歌,心中无法名状的感觉。现在,我清楚记得前世对自己的誓言,我果真成了一个独立快乐,生在异国的女人,我果真从来没有等待过任何人。可是,为何命运却依旧要让我与这个陌生人频频擦肩而过?

我打开那本书,那个电话的字迹有些模糊。

忽然,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听筒中传来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声音,”我等你三年,你终于找到那段回忆了。这一次,你没有等我,是我等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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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非台 回复 悄悄话 谢谢!
首席聊天师 回复 悄悄话 非常漂亮的构思~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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