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弓笔谈

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多少人与事,尽在笔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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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姐专栏—父亲的遗产

(2010-03-19 09:08:48) 下一个

——为纪念父亲逝世二十九周年而作

“做好每一件小事”,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精神遗产之一。

父亲终生从事教育工作,算得上教育专家了。

七十年代初,父亲随省级机关去“五七”干校劳动,干校在句容的桥头镇。当时的父亲不能自由行动,由专案组监视着。

我插队后已有几年见不着父亲了,于是,我准备前往干校看望父亲。

往事不堪回首。

去干校之前,给父亲写过一封信,告诉了他我去干校的日子。可我在桥头镇下车后,却没有见到父亲,,我只好一路打听着,来到一排像是办公室的平房前,我推开门,里面几个人,要么聊天,要么看报,我说明来意后,其中一个,眼睛都不离开报纸,对我说:“去劳动了。”没有一个人多看我一眼,没有一个人理我,我茫然地站在门口,望着广袤的田野,父亲会在哪儿劳动呢?

不远处有一猪圈,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清瘦的老太太在里面忙碌着,我走上前,向老太太打听,老太太慈眉善目,听我说完,亲切地说:“噢,是老张的女儿啊!”她详详细细地把路指给我,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

按照老太太的指点,我来到了干校的食堂。

父亲闻讯赶来,见到我,惊喜万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长问短,而我却笑不出来,几年不见,父亲比我想象的要老得多,憔悴得多,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一向穿着整洁的父亲此刻却是衣衫褴褛,穿着一双长筒胶靴,围着湿漉漉的大围裙,那双握了一辈子笔的手变得粗糙不堪,十个手指头上缠满了胶布。

原来,父亲被分配在食堂洗菜,他的双手由于长时间在冷水中浸泡,到处开裂。我心疼地责怪父亲,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洗菜可以用木棍,干嘛要用手下冷水洗,父亲却认真地答道,不用手洗,怎么能把菜洗干净。其实,父亲的遭遇在当时并不是特例,教育厅副厅长孙存楼先生戴着一千多度的近视眼镜,艰难地钳着鸭毛;著名画家亚明先生在大食堂里专司下面条……

从谈话中得知,父亲没有收到我的信,望着那个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专案组的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父亲在干校的劳动任务不停地变换着,有一次,我去看望他时,他被分配去看山芋地。

干校的山芋地有好几百亩,分散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别人看山芋地,只是白天转转,而父亲却不是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其实白天倒不用太操心,关键是夜间,附近有些村民会在夜里偷刨山芋。于是,父亲给自己规定,除白天外,每天晚上十一点至凌晨,去山芋地巡视。为此,他还用玉米秸在山坡上搭了个人字形的小窝棚,夜间巡视时,可以在里面休息一会儿。

父亲没日没夜地看守着那一片山芋地,他用粗树枝做了根棍子,爬坡时,用它作拐杖,遇到野狗时,拿它作防身武器。

父亲极其尽责地看守着那一片山芋地,他很少停下自己的脚步,累了,在小窝棚里坐一会儿;渴了,喝几口随身带着的水,睡眠时间被他压缩在每天晚饭后至晚间十一点。

父亲又是极其艰难地看守着那一片山芋地,因为,守着山芋地的宁静时常会被专案组的“提审”所打破,多年的喧嚣已让父亲的身心极其疲惫,他需要山芋地的宁静好好休息一下,可遗憾的是,这样的宁静常常不属于他。

记得在山芋地的小窝棚里,我和父亲有过一次痛痛快快的交谈,因为那里没有专案组的眼睛盯着。

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对当下时局的看法,说着他的不解,说着他的担忧,父亲的忧国忧民让我心里很难过,自己都已经这样了,还要操那么多心。

父亲话题一转,说起自己一次深夜与狼相遇的险境。一天夜里,父亲提着棍子,手持电筒,在山芋地里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前面小路上出现一头狼,狼立在那儿,与父亲对峙着,父亲举起手中的电筒,照向那头狼,狼迟疑了一下,竟掉转头,跑了。父亲说着,难得轻松地笑起来,我却浑身毛骨悚然,心头的愤懑迅速占满整个胸膛,“您管那么多干嘛,以后夜里不要出来了,让他们把山芋偷光才好呢!”我气愤地大叫起来,“那怎么行,他们那么对待我,是他们的不对,我不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那就是我的不对。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工作是一定要认真对待的,哪怕你做的是一件很小的事。”父亲说道,一脸的严肃。

收获季节到了,那片山芋地获得了几年来的最好收成,沉甸甸的山芋运了好些天,为此,父亲整整付出了九十个日日夜夜的辛勤劳动。

父亲还养过鹅,从刚出壳的小鹅仔到扭着屁股蹒跚行走的大肥鹅,其间父亲吃了多少辛苦,没听他说过,只是在他的来信中,他高兴地告诉我,他养的那群鹅宰杀后,光是油就熬了整整一大锅。

父亲甚至还做过“邮递员”,每天负责去镇上,帮干校的校友寄信,再取回信件、邮件。每次取回信件,他不是简单地放在连部办公室,而是骑着车,一封封亲自送到收信人手里,经他发出和取回的信件,无一差错。不知父亲在为送信奔波的路途中,是否想到了那些他永远也没有收到的信?

往事渐行渐远,然而,“做好每一件小事,终究能做成一辈子的大事。”这句父亲在失去人身自由的岁月里,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却伴随着我走过了此后几十年的人生道路,当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教师时,它是我的行动准则;当我年富力强之际,它又化为我的职业习惯;当我两鬓染白时,它早已凝成了我的生活态度,我一辈子踏踏实实教书,终于迎来了桃李满天下的今天!

感谢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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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COCIDIA 回复 悄悄话 太对了,只要“做好每一件小事”,“终究能做成一辈子的大事”这样的境界便不需刻意追求,会水到渠成一般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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