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精灵(上)

谨以此经年旧文献给我的宠物鱼无赖小乖，饭桶小剑，垃圾小黑，绿林小黄，红尾巴沙沙,呆霸王呔呔和多愁善感小狗头，排名不分先後。


1)创业

我的第一条鱼小乖是一条红色的泰国斗鱼。在我对物业当局禁养宠物白色恐怖政策的愤怒失望而又无可奈何之余，老公为了抚慰芳心，欣然提议说, 养条鱼吧。当时我恹恹地想：鱼也不能搂在怀里，不过┅┅聊胜于无罢, 於是半推半就地点了点头。

那天在宠鱼店看得我眼花缭乱，最後小心翼翼地问人家：“哪种鱼比较好养？这是我第一次┅┅”

鱼店的小伙子顺手往柜台上一指，说“那就买这个吧，刚好在打折。”

于是我看到了一排拳头大小的透明玻璃罐子，每罐养著一条颜色艳丽的大尾巴鱼，宝石红，孔雀蓝，还有浅紫和翠绿。不禁连声惊呼：“太漂亮了”，毫不犹豫地指了一条深红的。当时外面刮著寒风，我手提著鱼食，怀揣著我的新宝贝，兴奋得心嘣嘣跳，恨不得一步跨到家。进家找了一个圆肚子的玻璃花瓶当鱼缸，看著水中的他羽衣翩跹，游姿曼妙，温良恭谨，特赐名小乖。事实证明小乖真是一个皮实的孩子。我为了怕他寂寞买来做伴的另一条别针大的小鱼两天後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缸里，等我下班回来，惊恐地发现水都臭了。手忙脚乱地换上矿泉水，加了几滴舒缓液。再看乖乖，一点事儿没有，照样撒欢儿，吃嘛儿嘛儿香，总算放下心来。经历了这次事件，我开始上网广查资料，苦下功夫。在花瓶中铺上石子，再插上一棵富贵竹，最大限度地模拟自然生态，喂食换水也都实行标准化管理。一个多月後，觉得小乖乖长大了。


我常常半蹲著近距离观察：小乖的两鳃都有井字花纹，尾巴与身体等长，透明的小眼泡里是黑溜溜的眼珠。当他优雅地在水中曼舞时，白色的石子，翠绿的富贵竹，深红的舞衣，让我时时惊叹他的美丽。小乖也十分机灵。每每我一靠近，他立刻浮上水面讨吃的，而当我伸出黑手捞鱼换水时，人家立刻钻进富贵竹茂盛的根须底下，害得我每次都要拔竹现鱼，捉拿归案。偶尔在花瓶鱼缸里晾水，而用另一个花瓶请小乖过夜。第二天有幸在瓶底得见他老人家的巴巴，精致的一小坨盘得好好的，外形与牛粪毫无二致。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又过了一个月。一日，在某热爱养鱼的朋友家里偶然发现一口闲置不用的缸，是个初学缸。我们家先生不禁垂涎欲滴，一边夸人家的鱼好，一边不住地用眼睛溜那空鱼缸，朋友连忙说，这个小缸我也没用，你喜欢就拿走吧。於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家的淡水观赏鱼喂养(注意不是养殖)事业得以由此而轰轰烈烈地展开。固定资产的投资是必要的，过滤器，加热棒，氧泵，顶灯缸盖等一应设施全部买齐，连水质测试剂都配备全了，按照“养鱼先养水”的古训，通过添加菌剂迅速建立了一个微生物的王国。物业验收合格，就择吉日请进了第一位住户：小乖。名日乔迁之喜，实为“闯缸之旅”。



2) 新居

小乖的狰狞面目是在从花瓶宿舍搬到花园豪宅後逐渐显现的。先是兴奋得四天没吃东西。列位看官，须知这孩子在花瓶宿舍时，每天要一早一晚喂两顿，还都狼吞虎咽的。可进了大观园之後东游西看，目迷五色，又探险又撒欢儿，唯独对他一直享用的鱼食片片失去了兴趣。我赶紧奉上另一种口粮：鱼食粒粒。乖大爷吞了又吐，吐出再吞，最後嚼碎一口啐出收场。两天後我跑进鱼店求助，人家轻松地告诉我：“没事儿，几天不吃饿不死他。”当我第四天晚上再次心急如焚地出现在宠鱼店时，一个小伙子递给我一瓶干线虫说：“试试这个吧，要再不行就只能喂活食了。”看著乖大少终於欢快地吃起了干线虫，我抹一把汗暗想：“原来你还吃肉。幸亏个子小，要不然我手指头还危险了。”

一天晚上我正窝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看电视，偶尔瞥一眼鱼缸，忽觉有点不对劲儿。只见小乖背鳍倒竖，尾巴乍得象蒲扇，怒目圆睁，紧盯著缸壁，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大惊之下，喊出正在厨房炒菜的老公。後者运用我们最近在网上获得的大量养鱼知识铁口直断：“缸里亮，屋里黑，他从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以为是另一条好汉，这是要拼命了。”泰国斗鱼性情刚烈，如二雄相遇，一定要浴血厮杀，拼个你死我活。原因既明，急忙关上缸顶灯，打开屋里大灯，果见乖乖立刻放松，和颜悦色地游走了。

小乖独享花园豪宅的神仙日子只过了不到两周。我们又请进两位新住客：一条小红剑和一条清道夫。这二位的举止可真是判若云泥。红剑动作倏忽，快似闪电，上下翻飞，特赐响亮大名小剑。小剑吃起食来眼疾手快，令人目不暇给。每次投食，总是他最先响应，左冲右突，风卷残云，来者不拒，由此得别名饭桶小剑。胡吃海塞的小剑迅速为缸里制造了大批的优质巴巴，不时会有细细一截随著过滤器激荡出的水流缓缓起舞。当我把一根棉棒伸进缸中准备清理时，小剑居然兴奋地冲过来，再三地嘬住另一头跟我拔河，力道之大差点让我棉棒脱手。总结下来，小剑的鱼生哲学只有一个字：“吃”，翻译成两个字，就是“狠撮”。24乘7地寻找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最丢人的一次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进一截在水中轻舞飞扬的巴巴，又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呸呸吐出，臊眉搭眼地溜了。而另一位娇客清道夫细尾大头，吸盘嘴巴，衣著朴素，生性腼腆，最大的爱好就是啃食藻类，清理缸壁。有心授以“市容卫士”之类的光荣称号，老公嫌绕嘴，於是简称“垃圾小黑”。小黑每日里勤勤恳恳，四处扫荡残渣。常常吸附在缸壁上，只见到圆嘟嘟的粉色小嘴和花点点的肚皮，憨态可掬，於是又得爱称“小花虎”。

小乖对于两位新住客十分的不喜。无奈剑大侠来去如风，而他老人家衣衫富丽，行动不便，追赶不上，於是将一腔的怒火发泄到受气包小黑身上。只要小黑一露头，乖乖总是第一时间发现敌情，奋勇追击，不依不饶，赶得小黑仓惶走避，东躲西藏。老公曾在主持公道威严吆喝无效之情况下，猛拍缸壁，幸被我及时劝止。平时缸里要是不见了小黑，一定是他又在岩洞城堡里躲清闲。幸喜小黑本也是昼伏夜出，经常乘恶霸乖睡觉时出来活动，倒也可相安无事。

 
3)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几个星期之後，当我们又一次来到附近的那家宠鱼店时，店员小伙子老远就冲我打招呼：“嗨!”  这家店的鱼卖得便宜，店员又都是活泼的年轻人，生意好得不行。往往一进新鱼，大半天工夫，漂亮的就被哄抢一空。所以那天我们早早地来报到，睁大贪婪的眼睛搜寻美色。一个缸里游著十几条珍珠马甲。他们遍身珍珠般的圆点，一道细细的黛眉笼著秀目直扫到尾根，还有两条飘带似的长长的鳍须。立刻被我们惊为天鱼，连喊快捞。老公又看中了一条金曼龙，同属同科。在确认他们不会打架後，一并装袋交钱，由我乐颠颠地提著回家了。

“倒水”礼毕，新鱼入缸。这才得以好好观察。书上说珍珠马甲雌雄差异不大，主要看腹部的颜色和鳍的形状。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资料查阅和仔细鉴定，最终结论如下：金曼龙是男子汉，而珍珠马甲是女娇娘。珍珠本就是个女孩名字，直接引用；金曼龙嘛，跟哥儿几个排“小”字辈，就叫“小黄”了。这小黄体格健壮，精力充沛，又兼英雄气概, 万丈豪情。一放进缸就对大个子姑娘珍珠展开热烈追求(同属同科，应该不算跨族联姻)。没想到姑娘家害羞紧躲，小黄于是卖力苦追。这下惊动了乖大爷。

缸里原本是清一色的和尚，平日里顶多也就是乖恶少欺行霸市，追一追慢吞吞如老牛的小黑，看人家魂飞魄散的样子取乐。日子虽然乏味，秩序尚可维持。如今天上掉下来个珍珠妹妹和英雄小黄，新老势力的较量和缸内秩序的重建就在所难免了。小乖转转眼珠，抖抖尾巴，风度翩翩地直奔妹妹而去。却说小黄正追得晕头转向，不意半道杀出个程咬金，冲著妹妹摇头摆尾，丑态百出，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撇下珍珠，奋勇无比地杀向乖乖。小乖显然低估了小黄的实力，几个回合下来，败相已显。为了扫除情敌，我们的黄飞鸿多面出击，目光所及之鱼，只要不是珍珠，一律追咬，连偶尔路过的小剑也不能幸免，缸里顿时一片混乱。于是小乖趁乱跌跌撞撞挤进加热棒与缸壁间不到一厘米宽处，屏住呼吸。一会儿觉得没有危险，又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不料与小黄狭路相逢，再次被打得抱头鱼窜，嗤溜躲进一座枯木下面的桥洞里，小心地收好大尾巴，偃鳍息鼓，只露出小头观察动静。如此每过一会儿，小乖就跳出来叫一次阵；而躲避追兵时奇技百出：或潜近岩石一角，身体紧扣岩石弯成弓形；或钻进一株水草下面，侧枕著底砂，半躺半卧，花裙委地，一动不动装死猪。当发现小黄与珍珠调情得忘乎所以时，小乖就狞笑著蹿出来，从背後偷袭小黄。趁其闪躲之际，突然回身亲珍珠一口，占个便宜，转身就跑。

我和老公废寝忘食地观察了数小时之久，感慨万千：别看小黄孔武神勇，实属有勇无谋，西楚霸王型的鱼物；而乖乖貌似温良无害，实为集贪婪狡诈于一身的小流氓，颇有刘邦的气质。于是分别赠与光荣称号黄霸天和无赖乖。我小心翼翼地进言：“要不把乖大爷请出来吧？”老公大手一挥：“没事儿。当初跟小黑不也打来著？熟了就好了。”

这边小乖跟小黄争马子落败後，当时就霸占了小黑的岩洞城堡。可怜小黑流落草头，无处安身，只好吸附在加热棒上。而小乖得意洋洋地躺在岩洞里享福，头冲外，隐约可见大尾巴还弯回来，与翘著二郎腿的小阿飞异曲同工。乖乖惊喜地发现这城堡是个打游击的宝地，进可攻，退可守，既能躲避黄霸天的凌厉攻势，又能乘其不备偷袭，还可时不时悄悄调戏一下良家妇女，怎一个爽字了得。于是小黄在辛苦的爱情长跑中，又要讨好娇娘，又要防范情敌，还要忍受胃大无脑的小剑上蹿下跳，渐渐精疲力尽，英雄气短，终遭牛二小乖暗算。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孩儿们时，我大吃一惊。一夜之间，这场楚汉之争让大家几败俱伤：英雄盖世的小黄左肩上被咬了一口，见了血，心疼得我差点儿掉泪；无赖小乖花姑娘没追著，尾巴尖儿上被揪秃了一丝儿；珍珠有点食欲不振，不知是否目睹血腥场面受了刺激；唯有大胃王小剑置身事外，照样没心没肺地吃喝玩乐。痛定思痛，我主动承担了领导责任，管理责任以及一切民事责任。最後由家庭爱鱼委员会全体（两名）成员一致同意，将这起由争风吃醋引发的恶性斗殴事件按物业纠纷低调处理。小乖被强制搬回花瓶宿舍；小黄在配备了抗生素的高干病房住了两天，养好了伤，仍回花园豪宅安身。


4)含泪告别

自从小黄为博美人一笑而光荣负伤，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不顾他的激烈反对，在伤口上仔细地涂抹了金霉素软膏，单间休养。小黄到底是真汉子，十分争气，过了一天伤口就明显见小，两天後就愈合得看不出来了。可不幸的是，美丽的珍珠在进家的第三天早上，被我发现静静地躺在缸底，永远地告别了。我难过地把她的遗体泡在一小罐酒精里保存。老公看我悲痛的样子，知道不能哄，一哄眼泪马上就会开闸，不得不采用激将法，吼道：“要是死条鱼你都哭，咱们趁早儿什麽也别养！”。我这才冷静地考虑了一下後果，与老公达成了”不哭----还养”的君子协议。

回想起来，珍珠自从进家门就没吃过一口东西。每次开饭时，别说小剑小乖，连小黄都立刻停止爱情的追逐，全身心地投入抢饭运动。毕竟，有爱情滋润，还要有面包咪西。而珍珠，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对食物的一丁点儿兴趣。据此我们推测，珍珠是个不折不扣的林妹妹，先天体弱多病，到家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哥哥再一吓┅┅唉，红颜薄命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著我们又发现小剑拖著一长条儿白色的巴巴，疑似肠炎的症状。于是剑剑被放入一个配有微量黄连素的大饮料罐，实行半饥饿疗法。而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的小乖，也开始出现白点病的症状。老公又火速淘来特效药，连用三天，大见起色。整缸水都被换掉，疫情迅速得到了控制。

星期六一大早又去抢购新鱼。一出地铁，老公碰了碰我，悄悄问：“你看前边是谁？”我定睛一瞧，这不是鱼店的小二麽。跟著他，我们第一个冲进店里，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好几个缸里飘著死鱼，有的眼睛已被活著的同类挖掉；一群好斗的小鱼正在分食同伴的尸体；刚上班的店员们正在忙著清理鱼缸。珍珠的死因真相大白：鱼店管理不善，珍珠是带著病来的。震惊和失望让我呆若木鸡，与老公心情复杂地悄悄离开了。这是我们最後一次去这家店。

又一个长周末，我们得离开家一周。事先买了假期喂食器，缸里的众好汉看来是不用担心了，可是花瓶宿舍的小乖乖得有人喂，于是找到一位朋友帮忙。为方便携带，我用一个半加仑的大饮料罐装好小乖，连鱼食，鱼网和一张注意事项的小条一起交给了朋友。

接下来的一周里，天天都惦记著孩子们。回来那天下著大雨，我连跑带颠地冲进家看我的宝贝鱼缸。推开门我愣住了：怎麽听不到滤水器悦耳的哗哗声？再走近，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缸浑水，原来是插线板接触不良，断电了。那个插线板，我平时若一脚踩上，也会来个瞬时停止。我当时又累，又急，又气，冲老公咆哮：“都是你说的没事，你看，没人踩也断了！”须知老公本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平时只有老公向我大声喊叫的份儿，断没有反过来之理。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还击，而是不声不响地立刻投入了抢救鱼儿的工作。还算幸运，断电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孩儿们都还活著。刚刚开了五个小时车的老公毫无怨言地一大桶一大桶地接水。换过水，又匆匆出去买新的插线板。回来插好後，还不忘招呼我过来踩上一踩：“你破坏力比较强，你试了才算。”

晚上我刚一从雾气腾腾的浴室走出来，老公就小心翼翼地看看我的脸色，说：“刚才那谁来电话了，你准备好听坏消息了吗？”我神色悲哀地望著他，问：“是不是小乖死了？”原来我那位朋友怕小乖在塑料大罐里憋得慌，好心把他转移到一个大海碗里，可惜小乖从碗里跳了出来，等朋友回来发现时，他已经干了。我眼前立刻浮现出聪明活泼的小乖乖，调皮无赖的小乖乖。他水中曼舞的优雅，他躲避小黄时的狡黠，泪水无声滚落。小乖来家还不到四个月，就早早结束了他多彩的鱼生。

老公建议我再买一条红色的斗鱼，还叫小乖，我没有同意。小乖是我的第一条鱼，小乖是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