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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教授语言文学课程,还好生活,喜欢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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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水与竖琴:一个异乡人的圣诞重生

(2025-12-22 22:35:18) 下一个

温水与竖琴:一个异乡人的圣诞重生

 

院子里的圣母像,是第三年了。

 

她石膏做的,有些粗糙。手里捧着一架小竖琴,琴弦是凝固的。鹿也是石膏的,立在她身后,永远保持着将要起步的姿态。第一年摆出来时,我有些不好意思,像做错了事——一个中国人,不信基督,在自家前院摆这个,算什么?

 

但现在,我懂了。我摆的不是圣母,摆的是我自己。

 

壹 | 温水

 

三十年前,我刚到美国。第一个圣诞,是震惊的。

 

那不是节日,是一场温柔的淹没。十月刚过,红绿灯光就爬满了街道,像一种会发光的藤蔓。收音机里,玛丽亚·凯莉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开始无休止地循环,它钻进超市、加油站、电梯间,最后钻进你的梦里。街上每个人都带着一种被规定的喜悦,互相说着“Merry Christmas”,声音甜得像化掉的太妃糖。

 

我像一只被突然丢进温水的青蛙。水不烫,甚至很舒适。起初,我只是看着。看邻居家屋顶上会发光的麋鹿,看购物中心里排长队和真人圣诞老人合影的孩子,看电视里永远播不完的温情电影。我想,我只是个旁观者。我的春节在二月,那才是我的根。

 

但温水,是会渗透的。

 

第二年,第三年……不知不觉,我竟会在十二月下意识地期待些什么。看到圣诞装饰,会有一丝暖意;听到圣诞歌曲,脚步会轻快些。当整个国度都在为一个不属于我的节日狂欢时,我的“洁身自好”成了一种别扭的沉默。拒绝一句“Merry Christmas”,需要刻意用力;在圣诞夜独自吃一份不加蛋的泡面,会感到加倍的冷清。

 

水,就这样一年一年,漫过我的脚踝、膝盖、胸口。我没有被煮熟,但我被浸泡了。我的时间感被重置——一年,仿佛是从一个圣诞,到下一个圣诞。

 

贰 | 裂痕

 

真正的“热”,来自生活本身。

 

儿子在美国出生、长大。我给他讲除夕守岁,他更期待圣诞早晨树下堆成小山的礼物。我试图用毛笔教他写“孝”字,他的手指更习惯在游戏手柄上飞舞。他的中文带着ABC特有的腔调,他的心,离长江黄河越来越远,离门前的草坪与校车越来越近。

 

我曾以为,血脉是世界上最坚韧的缆绳。后来发现,文化是更汹涌的洋流。他成了地道美国人,而我,成了一个带着中国印记的“家长”,一个需要被翻译和解释的符号。

 

前妻离开时,带走的不仅是婚姻。她像拆走了一座桥的木板,留下我和儿子站在断岸两端。她在儿子心里种下关于我的、扭曲的故事,而我甚至没有机会去辩解。房子空了,时间也空了。圣诞的灯火越灿烂,照进我窗户里的影子就越长。

 

那些年,圣诞于我,不再仅是文化的温水。它成了放大镜,把孤独、疏离、付出与失落,照得毫发毕现,无处遁形。节日的欢歌像背景噪音,衬得我心里的寂静,震耳欲聋。

 

叁 | 圣母与鹿

 

三年前的那个十二月,格外冷。

 

儿子已几年没回家。电话里的问候,简短得像天气预报。前院空荡荡的,和后院的荒草呼应。我开车路过一家即将关门的花园中心,看见他们正在打折处理圣诞装饰。在一堆褪色的彩球和折断的铃铛中间,我看到了她——那座圣母像,和她脚边的小鹿。

 

它们被遗弃在角落,石膏有些剥落,显得很廉价。鬼使神差地,我买下了它们。

 

我花了半天时间,把她们立在院子中央的草坪上。邻居路过,惊讶地挑眉:“嗨,约翰,你信教了?”我摇摇头,笑笑,不知如何解释。

 

我不是信教。我是在找一个“地方”,安放我那无处可去的情感。

 

那个圣诞夜,我独自坐在客厅,望着窗外的她们。雪静静地下,给圣母的头顶和鹿的脊背盖了一层薄薄的糖霜。街灯昏黄,她们静默地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忽然,我仿佛真的听到了音乐。不是收音机里的《铃儿响叮当》,而是一种更缥缈、更宁静的声音,像从石膏竖琴里,从漫天雪花里,从时间深处,一同流淌出来。

 

那不是圣乐。那是我心里淤积了太久的声音,是三十年异乡路的回响,是一个父亲无言的思念,是一个男人被打碎又默默粘合的自尊。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被那无声的乐音托起,升入清冷的太空。下方是万家灯火、人世纠缠,上方是亘古星辰、无垠寂静。没有上帝给我洗礼,只有无边的太空,像一面冰冷的镜子,让我看清自己的模样——伤痕累累,但轮廓清晰。

 

肆 | 重生

 

我不再是温水里的青蛙了。

 

温水依然在,圣诞的喧嚣一年比一年更强势地包围着我。但我变了。那座粗糙的圣母像,是我的“锚”。她让我明白,我无法选择环境,但我可以选择如何站立在这个环境里。

 

她捧着的竖琴没有声音,因此,我可以赋予它任何我需要的旋律。可以是思乡曲,可以是安魂曲,也可以是一首倔强的、属于自己的进行曲。那只紧随其后的鹿,不再是圣诞的驯鹿,它是我愿意跟随的、前往未知的引路者。而走在最后的,是我自己。

 

我不恨圣诞节了。它只是一种存在,像天气一样。我也不再纠结于是否被“西化”。文化不是一件衣服,穿了就换不掉。它更像吃进去的粮食,最终长成了我自己的骨血。我的骨子里是黄土地给的硬,我的血液里也流淌着这三十年呼吸过的空气。我不纯粹了,但这不纯粹,就是我最真实的样子。

 

今年,儿子依然没有回来。但我给圣母像脚下,放了一盏小小的、温暖的地灯。灯光照亮她慈悲低垂的眼眸,也照亮鹿湿润的鼻尖,然后在雪地上,投下我们三个——她,鹿,我——长长的、连在一起的影子。

 

我依然不是基督徒。但我有了信仰。我信仰那个在圣诞夜听见无声乐音的自己,信仰那个在温水中没有融化、反而凝练出轮廓的自己。圣诞的烈火,没有把我烧成他们想要的形状,却意外地,烧出了我内核里的陶瓷——易碎,但经过淬炼,便有了坚硬的、属于自己的光。

 

雪还在下。我站在窗前,看见圣母、鹿、我和我的影子,静静嵌在圣诞季无边的欢腾与璀璨里。我们不再突兀,我们成了这幅画卷里,一个安静而坚定的注脚。

 

温水依旧,但我已学会在其中,保持自己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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