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一束光
网上那个父亲的故事,像一粒石子投入心湖,涟漪一圈圈荡开,勾起了我心底深藏的记忆。那天,那位父亲点了一碗肉丝面,看着儿子吃得香甜,自己却默默啃着干硬的馒头。老板娘看在眼里,转身又端来一碗,轻声说:“今天买一送一。”
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父亲的眼,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时光忽然倒流。
有一年,我带儿子去北京爬长城。那是肯德基刚进入中国的年代,白色上校的头像显得格外洋气。儿子九岁,我月薪九十块,而一顿炸鸡要三十多。
推开玻璃门时,冷气扑面而来。儿子的眼睛亮得像突然抓住了整个夏天。肯德基的炸鸡,仿佛对他施了某种魔法。
我只给他点了一份儿童餐。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目光开始黏在我的餐盒上,带着孩子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渴望。那些金黄的鸡块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我来不及多想,便把自己的那份推到他面前,假装不饿。
他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骨头啃得却不干净。我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便迅速把那些骨头拿过来,细细地啃着品着。真的很好吃。那是我那天尝到的唯一咸味,混合着他的口水和残留的番茄酱的甜。那一瞬的滋味,至今难忘,后来吃过无数次丰盛的餐都无法与之相比。
一年后,在石家庄的一个黄昏。我蹬着二八大杠,儿子坐在后座,忽然直起身子,用力嗅着风里的气息:“爸!北京的味!”
后来我出国了,石家庄也有了肯德基。他母亲几乎每两周带他去一次。照片里的儿子渐渐胖了起来。我心里有点酸,又有点空——那个为一块炸鸡雀跃的男孩,正被时间悄悄带走。
十三岁那年,他到了美国。我带他去吃“真正的”肯德基。灯光刺眼,餐厅空旷。他咬了一口原味鸡,眉头微微皱起:“这是肯德基的鸡吗?怎么……不一样?”
“这才是正宗的。”我说。
他放下鸡块,摇摇头:“没有北京的好吃。”
那天的阳光太亮了,亮得让人看不清彼此眼中的湿意。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们怀念的从来不是炸鸡本身,而是那个贫穷却丰盛的下午——他九岁,而我还能用三十块钱,为他买来整个世界的惊喜。
后来我慢慢懂得,所有的父亲,其实都活在同一场无声的仪式里:我们啃最硬的馒头,把最软的面条留给孩子;我们把生活的苦咽下去,只为让他们多尝到一点甜。老板娘递出的那碗面,不只是给那位父亲的,也是给天下所有沉默付出者的一束光。
面会凉,炸鸡会变味,但那些藏在骨头缝里的爱,那些没说出口的“我吃饱了”,会在时间里慢慢发酵,成为生命中最持久的滋味。
当孩子长大,不再需要我们用一碗面、一份炸鸡来证明爱时,我们终于可以安心地老去。因为那份爱,早已长成了他们生命里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