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童话
妈妈在兴城疗养的时候,一天晚上,姐姐正在做晚饭,厨房的下水道堵了,我提着脏水桶去院里的下水道倒水。正要拎着空桶回头走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弟弟,他正躲在邻居家的屋角处向家门方向张望,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我急忙放下桶,向弟弟跑去,边喊着“小强,小强……”,可弟弟掉头就跑,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我四处张望,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找,只好回家告诉姐姐,姐姐马上关掉火和我一起出来找弟弟。我俩沿着一排排房屋从十三组走到十二组,又返回去找到十四组,都没有找到弟弟。天渐渐黑了,我俩又着急又心疼,不知怎么办好。姐姐突然灵机一动,跑到保二小学老师办公室,给爸爸打了电话。
爸爸放下电话,就去幼儿园询问。阿姨也发现失踪了两个孩子,正在院里院外寻找,听了爸爸说的情况,马上派人赶到我家。这时,爸爸也回来了,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晚上八点多钟,爸爸的同事王寿春叔叔急冲冲地跑来我家,告诉我们,弟弟在他们家,和他一起逃园的是他的女儿,现在他们已经吃过饭,累得睡着了。
爸爸立刻去他们家把弟弟抱了回来。弟弟睡醒一觉,睁开眼睛望着我们三双探询的目光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原来他是饿的。弟弟在幼儿园,一日三餐都吃面条,每顿一小碗。一顿吃不饱,两顿吃不饱,三顿还是吃不饱。每天都在饥饿中度日,弟弟终于忍不住,就跟那个比他稍大一点的女孩偷偷跑了出来。本来想跑回家吃一顿饱饭,可是到了家门口,突然想起是偷偷从幼儿园跑出来的,怕挨批评,不敢进门了。两个孩子在外面转了很久,饿得实在挺不住了,才跟小女孩去了她家。我们听了,大吃一惊,弟弟太可怜了,这么小的年纪就开始挨饿了,这是什么幼儿园啊!
与我和姐姐只在一个幼儿园待过不同,从奶奶去世,弟弟已经换了好几个地方,先是被送到我们同居民组的老毕家,由他家的阿姨带着。毕阿姨有文化,性格温柔,心灵手巧,待人诚恳。弟弟待得很开心,我也常去那里看弟弟。毕家阿姨常常留我在她家吃饭,她不仅饭做的好,还会用模具做出花样点心,真漂亮。
可惜好景不长。街道上有人反映说毕家阿姨出身不好,是姨太太,要去参加街道学习和开会受教育,不许带孩子。好在这时大姨已来我家。不久,弟弟去了街道幼儿园、市一园,又在附属医院幼儿园待了近两年,现在被饿成这个样子,饿得跑回家,我真是伤心死了。
弟弟比我小五岁,他出生的时候,我还在幼儿园。那个周末,古大姨在接我回家的路上告诉我,妈妈给我生了个小弟弟,以后我也当姐姐了。我兴奋极了,我有弟弟了,我当姐姐了。我看见躺在妈妈身边的弟弟可爱得不得了,心里一下子就把他当成了宝贝。
我对弟弟的称呼是“小宝弟”,我一心一意地呵护他,疼爱他。奶奶去世以后,弟弟更成了我的心肝宝贝。他在一园的时候,我正在待学,每天下午都会去一园的院子里等他,接他回家。我的“小宝弟”长的白白胖胖,五官俊朗,性情温顺,比院里所有的孩子都可爱,善解人意,特别乖。我总怕淘气的孩子欺负他,所以尽可能多陪他玩,我甚至学会了男孩子的游戏:弹玻璃球,打瓦,捎杏核,抽冰猴,然后带着弟弟一起跟男孩们玩。
弟弟大约三岁多的时候,一天晚上,赵士林叔叔家的孩子生病,请妈妈去看看。正在门口玩儿的弟弟和邻居家的一个孩子也跟去看热闹。妈妈看完病,正在给病人注射时,弟弟看见炕上有一只玩具老虎,就爬到炕上去取,跟他一块去的孩子也想拿那只玩具,便使劲往下拽弟弟,弟弟的一只脚掉在了炕沿下灶台上正煮着的粥锅里。粥已经沸腾了,弟弟的整个右脚被沸水烫伤,相当严重。刚刚三岁的弟弟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弟弟的脚上缠满纱布,被吊起来,别提多可怜了。
弟弟脚上留下了严重的伤疤,而且遍布脚面,他从此就没有在夏天光过脚,穿过凉鞋,不论天气有多热,他都穿着袜子。直到他长大成人,长成一米八三的个子,长到穿四十四码的鞋子,都再没光过脚。很多年中,我想起来,就抱怨妈妈,抱怨拽我弟弟的那个孩子,可是,有什么用呢?
那天晚上,看到刚刚五岁的弟弟被饿成这个样子,我和姐姐坚决要求爸爸让弟弟退园。爸爸同意了我们的要求,把弟弟转到了市第二幼儿园,弟弟在这个幼儿园里一直待到上学。后来,听爸爸说医院幼儿园的食堂管理员因克扣孩子们的口粮犯了贪污“错误”,受到了处分。那些年里,犯贪污错误的食堂管理员好像特别多。
弟弟上小学的时候,我已经念完了四年级,俨然一个“大”学生的样子带弟弟到学校报名,跟老师接洽,并认识了他的全班同学。弟弟上小学的几年里,一直是我负责给他开家长会。我坐在一群大人中间,一本正经地和他们交谈,向老师了解情况,直到1966年停课。
一场凭空而起的“革命”和“造反”,彻底地改变了我,使我从一个负责任的好姐姐变成了一个丧失了责任心的坏姐姐。我的家里,爸爸妈妈被“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大帽子压得不得喘息,姐姐也因“跳级”成了全校的众矢之的,“修正主义苗子”,惶然困惑。我没有为爸爸妈妈分忧、为姐姐解惑,也不管弟弟还是一个刚刚十一岁的孩子,无助又孤单,却整天起早贪黑的跑到学校去“保卫”伟大领袖和“红色江山”,时刻准备用鲜血和生命捍卫领袖的“革命路线”。
一次弟弟和小朋友们去医学院附近看热闹,一颗手榴弹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爆炸,一个九岁的孩子倒在了血泊中。弟弟吓得魂飞魄散,跑回家告诉我,我却只会告诉他不要乱跑,却再也没有陪他读书、游戏了。有时弟弟跟院里的大孩子们到车站货场去玩儿,一个个爬上火车,然后再比赛往下跳,看谁跳得远。当时的社会一片混乱,这是多么危险的游戏啊!我却不以为然,还遗憾弟弟太小不懂事,不能跟我一块干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