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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童话 (4) --《生于1950》 第一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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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童话

4、奶奶睡了

我六岁那年,奶奶离开了。她是我身边去世的第一个亲人。

那是1957年1月29日,阴历腊月二十九,是七十二岁的奶奶的本命年。因为马上要过年了,姐姐和我都很兴奋,睡觉前还试穿了奶奶给我们准备的新衣服。半夜时姐姐要上厕所,喊奶奶开灯,因为灯的开关就在奶奶旁边的炕沿下。她喊了几声,奶奶没有回答。我被姐姐喊醒了,和她一起喊奶奶,还是没有动静。喊声惊动了一向睡觉很轻的妈妈,她卧室的灯亮了。

借着妈妈卧室射过来的一缕微弱的光,我看见奶奶端坐着,头稍稍前倾,抵在壁橱的布帘上。我爬起来,从后面扳住她的肩膀叫“奶奶”,可奶奶一动不动。姐姐也爬起来了,和我一块儿喊奶奶,奶奶还是不动。叫声引来了爸爸妈妈,他们一看奶奶的情形,大惊失色。爸爸习惯地摸奶奶的脉搏,脉搏已停止了跳动。

这时我才看清,奶奶穿的是过年前做好的新衣服,棉衣棉裤、罩衣罩裤全是黑色的。睡觉前,我眼看着她一圈圈卸下的绑腿,竟又规整的缠在腿上。奶奶的脸也和往日一样宁静、安详,头发光滑,一丝不苟。我抓住奶奶的手臂,害怕地大声叫着奶奶。我不明白:每天夜里,只要我和姐姐一声呼唤就立刻点亮灯的奶奶,今天夜里,为什么睡得这么沉,又为什么坐着睡?

突然,我听到了爸爸爆发出来的哭声和一声声“妈!妈!”的呼唤。爸爸的头撞向奶奶脚旁的炕上,一下又一下,那么重。妈妈泪流满面地扶着奶奶,让她慢慢躺下。我和姐姐趴在奶奶身边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天渐渐亮了,大年三十的凌晨到了。妈妈早已经给我们买好的烟花、爆竹不能放了,买好的新衣服不能穿了, 我知道奶奶不会醒了。

我们的哭声惊动了四周邻居。第一个跑来的是古大姨,望着沉睡的奶奶,她泪如雨下。放声痛哭之后,古大姨和妈妈一起打开床底下的樟木箱,找出一卷卷的白布堆在炕上,指挥来帮忙的邻居们缝起了孝服、白帽,让我们都穿戴起来。叔叔来了,和爸爸一起趴在炕上大哭。

家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傍晚时,接到电报的大伯父从新民,二伯父、三伯父从吉林省赶来了,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全都不知道了。奶奶已被放置在一个大大的木床上,这木床平时就放在屋角,通体涂着红漆,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和睡觉时一样。奶奶死了。可是,死是什么?我只知道就是这样睡着,不会醒了。那么,不去幼儿园的时候,我和谁呆在一起呢?晚上我要上厕所怎么办?奶奶还会睡在我身边吗?谁来管我和姐姐?谁来安排家里的起居饮食呢?现在奶奶睡在一边,家里就乱成了这个样子,奶奶的箱子全被打开,里面的东西都分给了亲戚们,散落了一地花花绿绿的纸片和零碎东西。人们走来走去,大人们都在忙什么呢?

我特别伤心,不知道该干什么。奶奶总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能靠在她的腿上了,也不能趴在她的怀里了。奶奶不能给我梳头了,也不能一声声地喊我“小翔,小翔”了,不会让我在她的后背上挠痒痒了,也不会让我给她往烟袋锅里装烟了。再过年时,谁去找人给我和姐姐做棉衣、棉裤呢?“拍花”的人再来敲门,我可怎么办呢?我害怕了,谁来给我壮胆呢?

我一个人呆在屋角里,想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可是,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理会我。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的孤独,我失去了奶奶。我没有见过爷爷,也没有见过姥爷、姥姥,奶奶是那一辈人中我唯一见过的,也是陪伴我童年的人,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她死了。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弟弟还在蹒跚学步,正围着奶奶的床边转着,嘴里反反复复的只念叨一句话:“奶奶睡着了,奶奶睡着了。”大人们正忙得团团转,屋里院里一片狼藉。奶奶刚刚睡了一天,家里就成了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呢?我怎么做才好呢?不能依靠奶奶帮我了,我应该帮助爸爸妈妈了。可是帮他们做什么呢?对,就带好弟弟吧,弟弟那么小,就没有人理会他了,奶奶知道一定会生气的,奶奶最疼弟弟了。

我领着弟弟离开房间,在玄关坐下来。弟弟一遍遍地问我:“奶奶为什么还不醒?奶奶什么时候醒?”我紧紧搂住弟弟,不知道怎么回答。可能来来往往的人们吓着了弟弟,也可能是饿了,弟弟哭了起来。我告诉他,一会儿姐姐给他买糖,买烧饼,还会带他去放鞭炮。弟弟高兴了,和我玩了起来。我捡起一叠地上散落的彩色纸片给弟弟念,其中一张的内容是豆腐和菠菜不能煮在一起吃,这是奶奶交代给古大姨的菜谱。这张在奶奶去世时读过的卡片,我一生都记得。

我正在为自己成为一个能帮奶奶、帮爸爸妈妈做事的孩子而放下心来的时候,妈妈从房间走出来,看到我和弟弟又说又笑,生气了,竟然伸出手,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说道:“你奶奶对你那么好,现在死了,你连哭都不哭,还能玩!”我懵了,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哭了多久,不知道。但这一幕,我一辈子都没忘。这是妈妈第一次冤枉了我,也是我一生中妈妈唯一的一次打我。我还不知道怎样去辩解,也不会辩解,除了哭,我不知道向谁去诉说。妈妈很快就向我道歉了,是我一生中妈妈第一次向我道歉。

别人家都兴高采烈过年的时候,我家的院子里停了一口大红棺材。除了三个伯父和叔叔,还有奶奶的侄子候大爷一家,奶奶的侄女候大姑一家都从新民赶来了,表哥赵生一家和他两个住在新民的弟弟赵文、赵武也赶来了。屋里院里都是人,白天黑夜都在忙,那几天,我和弟弟住在古大姨家里。

初五早上,奶奶被从床上抬进了棺材里。铁钉钉上的那一刻,院子里哭声大作。棺材被抬走了,被伯伯们和爸爸叔叔送回了新民老家。我不知道是汽车还是大马车拉走了奶奶,只知道奶奶被葬在了门家网的祖坟。

2004年9月,奶奶离开48年之后,我平生第一次回到新民,寻找亲人,寻找爸爸妈妈生活过的地方,寻找爷爷奶奶曾经的足迹,可是爸爸一生都念念不忘的老家门家网早已被辽河水淹没,祖迹已不复存在。站在新民的土地上,看到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一切,我并没有预想中的那种亲切感,而只是怅然若失。我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五十多年,我都没有回过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次也没有给奶奶祭扫过灵墓?

小时候听姐姐说,奶奶去世后,爸爸受到了批判,因为奶奶是“地主婆”,爸爸是共产党员,没有和奶奶划清界线,不仅大办丧事,还大张旗鼓地扶柩还乡。我不知道“地主婆”是什么意思,但一定不是个好听的称呼,可奶奶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爸爸妈妈也是这个世界上对奶奶最好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爸爸妈妈每月工资全部交给奶奶,奶奶才是这个家里的管家,支配开支,管理我们家的衣食住行。爸爸妈妈每天上班前都要对我们说:“听奶奶话”,下班回来都要先问候奶奶。

有一段时间,奶奶脱肛,我看见爸爸妈妈每天晚上都轮流给奶奶做热敷,把脱出的肛门送回去。有时他们为了奶奶舒服些,就跪在炕上做,一跪就是很长的时间。每次上街,妈妈第一个要买的一定是给奶奶吃的糕点和零食。

奶奶活着的时候,希望我懂事,成为好孩子,可我有奶奶依靠,不爱想事情,有事就问奶奶。奶奶不在了,我开始注意爸爸和妈妈,看见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他们变得十分憔悴,疲劳而且悲伤。晚饭后,爸爸坐在写字台前写检查的时候,眼泪不知不觉地掉到纸上,很长时间也写不了几个字,很多次夜里我上厕所的时候,看见爸爸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有了奶奶的日子,家里冷清多了。每天晚上,我会呆呆地望着奶奶的铺位想着同一个问题:奶奶为什么会死呢?就在那一天,她还和妈妈商量过年的伙食安排,让我和姐姐试穿新衣服,怎么睡了一宿觉,奶奶就醒不过来了呢?后来听妈妈说,夜里还听见奶奶磕烟袋锅的声音,奶奶晚上一定起来抽烟了,可是奶奶没有咳嗽一声。妈妈睡觉那么轻,一点点儿的动静都会听到的。爸爸和妈妈说奶奶是脑溢血突然发作,如果奶奶能哼一声,就会得到及时抢救,会有生的希望,可奶奶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

我无休无止地想着奶奶。奶奶和古大姨当时在我心里是最亲的人了。我的名字吕翔就是奶奶起的,我上学以前,一直叫这个名字,全家人和所有认识的人都叫我叫小翔,吕旭只是户口本上的一个符号。我小的时候,身体瘦弱,奶奶说是因为没有吃过妈妈的奶,所以特别偏向我,我不爱吃饭,总是吃几口,往后一躺,再也不想吃了。妈妈说我“吃饭像咽药”,奶奶左哄右哄我就是不起来,奶奶只好把好吃的东西给我留下来,大家吃完饭,再一点点的哄我吃。我出麻疹的时候发烧,奶奶叫古大姨把火炕烧得很热,又给我盖双层棉被,结果我的麻疹好了,却得了严重的并发症睑缘炎。妈妈从沈阳学习回来,给我吃了很多鱼肝油,才慢慢好起来,可是一遇风吹草动,它就还会发作。

幼儿园放寒暑假的时候,我天天守在奶奶身边,过着最惬意的日子。奶奶每天都会给我零花钱,指定我去老郝家开的小铺买烧饼和糖块。“老郝小铺”是个家庭小店,郝家有六、七个孩子,全家人就靠这个小店维生。店主“郝大爷”,是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个子不高,眼睛常常眯着,谦卑,和气,声音也软软的。他的模样,我现在还能想起来。老郝小铺是我每天必去之处。他家住屋的外间摆满了食品,三分钱的烧饼,中间带一个眼,非常好吃,各种颜色、形状的水果糖更使我百吃不厌。他家的一个女儿后来成了我的同学,可她只念了两年书,就退学了,因为她家的小店被“合营”了,她要帮助家里人维生。

奶奶还训练我购物:去马路对面的“平安合作社”买盐、醋、酱油、豆腐、青菜。就在我越来越能干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奶奶给了我两角钱,让我去合作社买豆角,是两张一角钱的纸币。我用手攥着钱,另一手挎着菜筐就出门了。可是过马路的时候,一阵大风刮来,我只顾去按菜筐,手就松开了,钱一下子就刮跑了。我顺风追了半天,只抓到一张钱,另一张却刮得无影无踪。我怕奶奶着急,就赶紧去商店买了一角钱的豆角。回到家时,奶奶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两角钱就买了这些豆角?”我没敢说钱丢了,吱吱唔唔地应答着。精明的奶奶不干了,拉上我就去找到合作社的营业员,说豆角称少了。营业员告诉奶奶:“这个小孩买的是一角钱的豆角,一点也不少。”奶奶回头问我,你拿的不是两角钱吗?我只好说,弄丢了一张。奶奶自知理亏,拉着我颠颠地回了家。

一进门,奶奶就往炕上一坐,让我把扫炕的笤帚递给她,再趴在炕上。奶奶拿起笤帚照着我的屁股“叭叭”地打了起来。我很疼,可忍住不哭,我想让奶奶多打几下,多打一会儿,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奶奶的眼睛了。我知道,奶奶生气不是因为我丢了钱,是因为我撒了谎。

当天晚上爸爸妈妈都知道了这件事。爸爸问我,狼来了的故事你忘了吗?那是爸爸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而且是我记忆中爸爸给我讲过的唯一一个故事,是他讲了好几遍的故事。我低着头,不敢看爸爸、妈妈和奶奶的脸,直到睡觉时,奶奶摸着我的屁股问我还疼不疼?我才哭了起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内疚。

从那时起,我知道了内疚和自责。我说了谎,犯了大错。这件事我牢牢记了五十多年,记了一辈子,只要想起奶奶就会想起这件事。在漫长的岁月中,我偶尔有隐瞒真相、想说谎的时候,就会觉得奶奶在身边望着我,目光慈祥亲切,我便会毫不犹豫地说出真相,说出实话。

小时候,街上经常有一些逃荒的人,穿得破烂,领着孩子挨家挨户地敲门,仅仅是为了讨一口饭吃。每当这时,奶奶都会让我们把家里的饭拿给他们吃,还给他们零钱。有时我在外边玩,只要看见这样的人,就会赶快跑回家,告诉奶奶,然后,按照她的吩咐,给他们拿去饭和钱。我特别乐于做这样的事,因为奶奶会高兴,会夸我。

一次,在保二小学的院墙外,我看到一对穿着破烂裤褂的中年夫妇坐在地上大声哭,他们身边有一只破旧的花包袱,还躺着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子,饿得起不来了。听周围的人说,他们是山东来逃荒的农民,几天都没有吃过饭了。我飞跑回家,向奶奶通报。这一次,奶奶没有让我拿零钱和馒头,而是想了一下,就整理好衣服下了地,让我扶着她,去见他们。奶奶对那还在抹泪的夫妇说:“跟我来吧。”他们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奶奶,奶奶笑着说:“到我家去吃点儿饭吧。”那两个人抱起了孩子,拎着包袱跟着我和奶奶回了家。奶奶叫古大姨摆上饭桌,端出了刚做好的午饭,看着他们一家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让他们洗脸,换上奶奶找出的干净衣服。这时我才发现,奶奶已经找出了一大包各种衣物。这一家三口在我家一直待到晚上,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带着一大包衣物和古大姨专门为他们包的一盆包子,又带上足够回老家的路费,由爸爸陪伴,去了车站。

他们走后,奶奶告诉我,山东也是爷爷的老家。爷爷很年轻的时候和他的父亲离家逃难,干过很多吃苦受累的行当,当过邮差,卖过馃子,还在糕点铺当过学徒。后来爷爷成了糕点师,自己开了糕点铺,苦熬苦攒,买了很多地,开了好多个作坊。爷爷终生劳作,没有享过什么福,只活了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在奶奶的描述中,爷爷是一个神奇的人,但他离我实在是太遥远了。奶奶因为听到这对夫妻来自山东,把他们当成了爷爷的老乡。他们走后,奶奶还时常念叨:不知他们回去以后怎么样,年景好了没有。

从那以后,我便时常把一些遇到的讨饭的人带回家给奶奶看,奶奶依然是取出饭菜让他们吃,找出衣物让他们带走。每当我按奶奶的吩咐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心里便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它成了我的习惯,在奶奶走后的几十年里,我一直乐此不疲。

记得1984年7月的一天,我刚办完离婚手续,万念俱灰的躺在床上,听到一位中年妇女敲门讨饭,我马上爬起来,把她让进屋里,拿给她饭菜,翻箱倒柜找出许多衣服送给她。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只知道如果不这样做,我心里会不舒服,寝食难安,没法回答奶奶一直注视我的目光。我一直都觉得奶奶在看着我,亲切而慈祥,庄重而严厉,我一如既往地希望着奶奶的夸奖。

几十年来,当我遇到任何事情,需要答案的时候,就会自然的瞭望天空,询问奶奶。知道奶奶的回答,我便有了自信和勇气。但是,在“一片红”的年代里,我看不到晴朗的天空,听不到奶奶的声音了。那时候,我远离了奶奶。

小时候,街上也会有坏人,大人们说是“拍花”的。有一次,来了这样的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挨家挨户地敲门。在外边玩儿的小朋友都吓得跑回了家,我也跑回家告诉奶奶。奶奶吩咐古大姨划上门,我趴在奶奶身边,靠着奶奶的腿,一动不动。敲门声响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奶奶叫我们不要说话,我害怕极了,连大气也不敢出,敲门声响了很久,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要把门敲坏了。房子里静极了,奶奶镇定自若,紧紧搂着我, 直到爸爸妈妈下班回来,敲门人才溜走了。

奶奶抽烟,用的是一根长长的烟袋。每当奶奶装好烟,将烟袋嘴叼在嘴里,我就摸到火柴盒,轻轻抽出带着红头的火柴,一划,点着了,赶紧送到奶奶的烟袋锅上。奶奶一吸,烟一明一灭,就吸着了。我常常看着奶奶吸烟,看着那长长的烟袋出神,每当奶奶抽完了一袋烟,在炕沿下磕出烟灰时,我就会用火柴棍抠净烟袋锅,再装满烟面,等着奶奶下次抽。

奶奶走的那天夜里,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抽完了一袋烟,还磕出了烟灰。这一切,都那么自然,一点儿要离开我们的迹象都没有,可是奶奶为什么半夜起来,又穿得那么整齐,一丝不乱,又似乎是特意的安排。这件事,我一直都感到诧异。50多年过去,我经历了文革,下过乡,去过工厂,当过护士,又在卫生单位工作多年,但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听过第二个人像奶奶那样离去。

因为奶奶,我相信了天堂。奶奶一定是去天堂赴宴了。如今,爸爸妈妈也去了天堂,他们一定和奶奶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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