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辣汤,是一道自古以来就风靡于河南的美食,据传以逍遥镇胡辣汤最为正宗。我的故乡与河南接壤,这碗酸中带辣、暖暖乎乎的汤,也一直受到家乡父老的钟爱,更是我儿时记忆深刻的味道。
它的制作很是费功夫,要先拿小麦粉和面、后醒面,在清水盆中攥出面团中的淀粉,留下面筋,大锅烧开水,把攥成团的面筋用胳膊摊开,形成又大又薄的片,一点点浸入水中,形成了如云片、蛋花一样的面筋,依次下入各种辅料,我家乡的胡辣汤没那么复杂,主要加入海带丝和菠菜叶,以及一些香辛料磨成的粉,尤其重要的是白胡椒粉,无它不鲜,无它不辣。
熬汤的师傅再把用前洗出的淀粉勾芡,这一盆热气腾腾的胡辣汤抚慰的多少人的心灵。后来认识的城里朋友经常瞧不起人:“这有什么呀?不就是旧社会要饭花子喝的汤吗?”言谈间透着小市民的优越感和无知,这样的表述我是鄙视的。人间烟火和民间疾苦是相伴的。
村里的人去赶集,在街上走累了,通常停下来就喝上一碗这酸中带辣的胡辣汤,吃上两个馒头算是一顿饭。我记住的不只是胡辣汤的美味,还有一个特别的人,以及那热气蒸腾人来人往的市集画面。那个人就是我们村有点结巴的二大爷。
前几年的一次回国探亲,在村里的卫生室,我碰见了同村的二大爷。奔八十的人,一点不显老,反倒比二十年前还精神。藏蓝裤褂、黑布鞋,头发很短,被帽子压的贴着头皮,都没看见几根白头发。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只是说起话来,还和过去一样,依然磕巴的很严重。
“二大爷你好啊!”我主动给他打招呼。
他眯起眼看了我一会儿,亮晶晶的眼神透着机灵,却有点陌生:“大……大小子,你……你是打哪儿来啊?”
“我从洛杉矶来。”
“那……那……那是哪儿?啊没……啊没……啊没听说过。”
可能说的地方太远,超出一个庄稼汉的理解,我赶紧改口:“在韩国转机来的。”
他还是一脸茫然。还是远?再换个说法:
“南朝鲜呢?二大爷,这个你知道不?”
他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啊还……啊还……还不知道。”
在旁边坐诊的二哥忍不住插话:“你别跟他说这个!你要说村头来了个老太太,长的可带劲,他立刻眼睛放光就精神啦!”
屋里一阵哄笑——是啊,每个人的关注点都不一样,大爷这爱好倒也接地气。
斗转星移,时空再次转到万里之外的洛杉矶。前天在超市里,我居然看到一盒“胡辣汤”。勾起的,不只是儿时的味道,还有那位结巴的二大爷。
小时候,在老家赶集时,尤其秋冬,总能看到有人支起一口大铁锅,锅里翻滚着浓稠的胡辣汤。等汤开了,热气蒸腾。伙计就拉着长腔吆喝:“哎——那——个——胡——辣——汤——呦——!开——锅——啦——!”
声音悠扬,飘得老远。集市上的人闻声而来,三五成群,盛上一碗胡辣汤,再要俩馒头,就是一顿热乎乎的饭。
有一回,摊主刚吆喝完,正巧结巴的二大爷也溜达到摊前。伙计招呼他:“老哥!刚开锅的胡辣汤!要不要来一碗?”
大爷停下脚步,扭过头,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回答:“啊——喝……啊——喝……”
伙计听到“喝”字,手上麻利得很,盛汤、加醋、淋香油,一气呵成。等他把碗递到大爷面前时,大爷还没回答完:“啊——喝……啊——喝!啊——喝不起——!”
伙计脸一沉,嘴一撇:“走走走,你这个老头!可耽误我的买卖!”没好气的把那碗汤又顺手倒回了锅里。
围观的人全乐了,笑声一片,初冬的冷风都被笑声暖化。有人笑得喷汤,有人门牙上还挂着汤里的碎菠菜叶。那一刻,整个大集像一幅油画——热气腾腾、烟火人间。
二大爷一改严肃的表情,咧着嘴,慢悠悠地走远了,他是故意拿卖胡辣汤的寻开心。
摊主也重整情绪,又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哎——那——个——胡——辣——汤——呦——!开——锅——啦——!”
这次声调比刚才高了八度,像是在向整个集市宣泄着他的不爽,也把那段旧时光彻底定格在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