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出现在我生命里,大概是35年前了。马丸子 ,既不叫丸子,也不姓马。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不是不想,是不屑于……
因为,他只是一个从陕西某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跟随妈妈被人贩子拐卖,卖到我小时候生活的那个村庄里的“拖油瓶”……俗名更难听“带犊子”……
既然花钱买媳妇,就没人愿意买个又矮又黑,不怎么好看,而且还带个孩子的女人,舅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应该说他们被我舅爷收留,是一种幸运。娘俩就这么留下了,不止是留在了舅爷的家里,还留在了我的童年记忆里。
隔了几天在村北窑东地里干活,他们全家也都在。我爹看到马丸子的爷爷,问:“八姥爷,给孩子取个啥名?”老姥爷说:“叫马纪柱,这孩子都七八岁了,啥事都知道,就是在咱这边‘寄住’几年,大了就回家了……”即便活到今天,我到这个岁数,也没见过谁会这么豁达。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固然不对, 但是 在那个年代很普遍,而且已经大大超出了村里人对法律认知的“天花板”。我爹听到这个名字,很是欣赏老姥爷的才华,既顺应了辈分,又很贴切的表达了这孩子此刻的境遇。
这个“拖油瓶”顺理成章的生活在了那个家,那“马丸子”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过的时间长了,大家总听他妈用方言叫他“娃子!娃子!” 周围邻居都听不懂,就议论:她咋叫孩子“袜子!袜子!”? 旁边有人纠正:“哪是袜子?分明是‘丸子!丸子!’”后来,马纪柱有了另一个名字——马丸子。
我跟金金和他差不多大,就常一起玩,没叫几天马丸子,或许感觉不好听,就改口叫他马柱子。也算是我俩对小伙伴最起码的尊重吧。
那时候流行用气门芯儿的空心胶皮带儿,做水枪。加小半根油笔芯儿和夹子,另外用眼药水瓶往里边充水。懂的人都应该知道我在说啥……我和金金在他家院子早早弄好了,挂在脖子上凉凉的。气门芯儿被水撑得晶莹剔透。然后去找马柱子,他在他家后院的大水坑里正冲浑水,准备和我俩打水仗。嘴里还说:你们都是干净水 我的是浑水,等会对射起来,你们的水给我洗脸了,我的水能把你们眼睛弄红了。边说边把充好的气门芯管往脖子上套,刚走了两步,爆了!弄得满身湿答答的,水仗还没打,他已经失败了,哈哈哈,把我们俩乐坏了。
他很“野” ,要是打起来 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想来那不是他有多厉害,或许是人,生存的本能。因为 他确实受歧视,挨欺负……但凡有一点点敏感,都能感觉周围人的排斥,从眼神、言语都带有些许“敌意”,不容得他合群。
他没什么见识,就连看到刚蒸出来的白馒头,都会高兴得有点失态,我二孩哥经常描述一个事儿:马丸子第一次看见白面花卷,吃的时候几乎是“手舞足蹈”,吃一口嘴里还嘟囔着:一圈一圈又一圈……很多年以后,我在某个瞬间“恍然大悟”。原来,他好像之前都没见过花卷……本以为我们老家就够穷的,看来,这家伙来的地方更穷,当年估计吃饭都成问题。
直到过些日子,我舅爷带着他妈妈找我爹,给她往陕西老家写信。信里问:娃子的爸爸,病怎么样了?家里收到钱了没有……云云。他们走后,我娘半天才反应过来:话里话外,她是把自己卖了,给孩子爹看病吧?家里还有俩孩子,一个姑娘一个儿照顾生病的爸爸,自己把小儿子带在身边……当年见到这个场景时,还是个几岁的孩子,现在回想起来,心里都会闷闷的…..
若干年后的日子里,我曾经很认真的想过: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家人?他们遭遇了什么?能把自己卖掉给家里的男人看病,又是个如何坚韧的女人?她也许不识字,不懂的大道理,可是家里遇见“塌天的大事”时,谁又能比她做得更好?
那年麦收的时候,马丸子拿把镰刀帮着舅爷割麦子,路过的邻居都说:“印爷这孩子没白养,才多大,都能帮你干活了!”舅爷乐的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边笑边说:“柱子 你慢点!孩儿嘞!你慢点……!”话音未落,马丸子就拿镰刀把腿划破了。我们都在旁边的地里,看个满眼。虽然伤口很浅,不怎么厉害,可舅爷连午饭都没吃,匆忙带他去卫生室包扎。说实话,看到包扎伤口的那块纱布和橡皮膏,儿时的我可羡慕了……在没有邦迪的年代,无数次梦想着自己手划破了,可以花几毛钱去卫生室用纱布包一下,想想都感觉挺帅的……这个思维确实有点异于常人。
平淡的生活 却过得很快,我们平时虽然在一块玩, 但他还是有点不一样,就是对他的感觉不像是本乡本土的小孩,少了份亲切 多了点芥蒂。转眼三年后的某天,或许他们的老家真的出了变故,他妈妈和他要离开山东回陕西。一路的汽车火车,舅爷亲自给送过去的。虽然 买他们是花了钱的,但是 舅爷丝毫没有控制过他们,更没有死活不让走的意思……只是马丸子三年待出了感情,哭着闹着不想走。我当时想的确实幼稚:或许他更留恋的是满筐子的白馒头和一圈一圈随便吃的油盐花卷吧?
过了几天,舅爷从陕西回来了,在我奶奶家描述 一路上的见闻,跟大家说:“我不送他们俩,他们自己肯定找不到家,柱子妈都不认字……这一路 坐火车,咕噜噜…咕噜噜…..那个山洞隧道过起来没完!”舅爷是个好人!这一切发生在九十年代初的山东农村…..
好像是 2006年,我已经在美国了,有次给奶奶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勇!马丸子回来了,来看你舅爷,到那个老院子之后,看到爷爷奶奶都没了,家里就剩舅爷一个人。那嘴咧啊咧的难过了,一直想哭,这孩子也算是有良心!….他姐姐嫁到我们旁边的一个村子,妈妈病得快不行了,打听到离我们村子不远,让他过来看看,看见我在当街站着,过来就叫三姑,还挺懂事儿,也是长了个大个子,已经是大人了……”在电话里听奶奶叙述着,我也极力在脑子里搜寻着愿意马丸子的点点滴滴。舅爷担心柱子看到周围邻居的异样眼光,赶紧带他去镇上吃顿好的,算是招待这个做了三年儿子的男孩。
我印象很深的是,当时买他们俩人好像一千多块钱吧,送他们回家的路费 还搭进去好几百,这事儿过去之后,村东头有个小子在田里看见马丸子爷爷还说:“八老爷爷,你看看吧,买来的媳妇真的就像野鸟,她总是想着回去,过日子不安心,这下印爷人财两空,啥也落不下。”老姥爷说:“那也没办法,得让人家回去,不回去,那边家也散了。他爹一死,剩俩孩子怎么活啊?愣不让人回去,丧良心!我们这一家子良心不安啊!”
或许是家里的大度,让马丸子对这个地方有些许的留恋,也或许是在他们家遇到过不去的坎,当年那笔钱真的救了他们家的急,所以 十几年后 他还能想来看看……
这就是上世纪八十末九十年代初,两家再普通不过的社会底层家庭,因为拐卖和收买结下的缘。前两年舅爷也去世了。
往后,一切将不会有人提起,再往后,或许马丸子将被剔除人们的记忆,所以,写下来……像之前写的,那个年代的乞丐“贾心同”一样,给我的过往,留一个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