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的时候不会跟任何人打个招呼,不知什么时候时间没了,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变了,不知什么时候人们老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习以为常的都换了,想一想过去的场景,好像一场场虚幻的梦,看一看今天的一切,我或许更喜欢沉浸在梦中。
药铺就是我们村里的诊所、卫生室,服务于全体村民包括周围乡里。从老年间就有中医大夫坐诊,历经数代。每次我想家的时候,老药铺肯定也在其中,尤其是过去的那三间土屋。从我记事儿开始,就有半个多世纪以来村里最好的中医——万修大夫坐诊,大舅谭大夫坐他对面看诊,那是还是个年轻的面孔。他俩用的桌上放着号脉的纱布垫、算账的算盘,开药方的蘸笔和墨水瓶也在旁边,听诊器挂在墙上,水银血压计也在桌上。
新伟妈妈(我叫妗子)和玉仙(后来变成了二嫂子)俩人负责抓药和打针,那时候她们那么年轻,二哥朝宝当年在上卫校,还没来药铺上班。我清晰的记得屋里的一切,斑驳的黄土墙,两位大夫坐的椅子,藤编的椅子垫,房顶挂的吊扇恐怕也是全村第一个,风扇不大,开启的时候中间还有个小红灯。自从有了它,特别闷热的夏天,大夫的桌上也没了蒲扇。
捣药的铁臼子,碾药的铸铁药碾子。还有那个差不多一百个抽屉,漆成紫红色的中药柜,每个抽屉上都拿金粉用隶书,写着几味中药的名字,这些字时常让我回味,书写这些字的是谁?字体那么美,这人是何等的优秀。称中药的杆秤也是个老古董,上次回去朝宝哥给我展示的时候,还提起过村里吴家一个故去多年的老人,那人跟我老姥爷是好朋友,因为老头在世时也经常提起。
药铺还是土屋的时候比较小,就显得那棵绒花树特别大。树枝长满叶子的时候,伸出来能罩住很大一片,粉绒花的盛开,更像是在药铺门前撑起了巨大的遮阳伞,真的可以用“未见药铺先见树,未看大夫先看花”来形容当时的场景。药铺很忙,有时候还没开门就有很多等待就诊的病人,有走来的,骑车来的,还有人甚至赶着马车,马就拴在院里的树上。我们小孩子经常在马车上玩,等人家看完病要走时,我们才会下来。好多次的被人轻声催促,“小孩儿别玩啦!我们要走了…”我满脑子都记得听完这句话时,小心翼翼下马车的动作,为了再次确认,嘴里还问人家:“你们是看完病了吗?…”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再补一句:“哦!那我不玩了,马上就下去。”
在院里玩腻了,就凑到屋里病人坐的条凳上,对着药房里边问一声:“妗子,能给我拿个小盒吗?”多半是话音未落,新伟妈妈就会扔出一个用完注射液的小纸盒落在他们工作的柜台上,我拿在手里心满意足。现在想来有点“遗憾”,那时候的我从不会说谢谢。因为老家的人都是这样….对言语上的客气不太适应。这也充分说明了乡间的淳朴和互相交往的真诚。实打实..不需要任何的虚客套。不说并不代表不礼貌,乡里乡亲根本就不需要。
我们小时候肚里都有蛔虫,每年都会吃“洋糖”(也叫宝塔糖)打蛔虫。那糖开始有点甜,后口有点苦,万修大夫哄我:“勇勇,张大嘴,嘴张的越大越甜”,我相信了,每次吃“洋糖”都使劲张嘴。后来每次打针也是这话:“张大嘴,嘴张的越大打针就不疼了”还别说,这招真管用,想来也有点科学依据,使劲把嘴张开,浑身不能憋劲儿,肌肉因此而放松,真的可以缓解疼痛。而且张着大大的嘴憋不住气,哭也哭不出来。自那以后总在小伙伴面前显摆,自己如何不怕打针。
现在的很多时候,脑子里还会一直有当年的场景:奶奶坐在药铺的长凳上,我褪下裤子漏出屁股趴在她腿上,奶奶说:“张嘴了吗?”“张了…”我张着嘴,还要回头看看她,以示证明…..大夫拿着吸了药的玻璃针管,用酒精棉擦拭要注射的部位消毒。我肯定是有点紧张,有点害怕的,却因为专注于张嘴给抵消了,针扎下来有时候还是疼的,奶奶会补加一句:“浑身别使劲!嘴不能合上….”我一一照做,确实感觉还不错,多数时候眼泪都没有,后来听当大夫的朝宝哥说过一嘴:有些注射针疼痛是药的缘故,打完才疼也是常有的….也是因为这些,趴在奶奶腿上张着大嘴,等待针头扎过来也成的我怀念那个时候的一个场景。没有疼痛,因为心里有坚实的依靠,耳朵里有靠得住的忠言….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问题,每当回忆过去,视角都是第三者。每一个场景,甚至每一帧画面,都不是从我幼小的眼睛里看出去的……小时候跟现在是不是同一个我?能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也确实够闲的….年代久远老药铺是土房子,最终没抵过岁月的侵蚀,那一年需要拆掉盖新的,我已经是个岔楼小学的小学生了,只记得老房子拆除的时候,药铺暂时搬家,有同学捡了很多小玻璃瓶,也有人去拿了盛药的小纸盒,我都没去….现在想来,老药铺的拆除对于我是有点难过,由于年幼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感觉一个熟悉的地方变成了一堆渣土,隐隐的有些不舍。不过新的房子在不久后就建好了,药铺又搬了回来。
门前的绒花树还在,只是由于房子变大了,树显得小了,万修老大夫也退休了,平时主要是大舅谭大夫坐诊。每天再经过药铺门前,最初的感觉似乎是变了,或许是时空转换以及环境的改变,我毕竟也长大了一些,缺少了儿时的亲切,多了一丝丝失落。
不过这个感觉很快就没了,因为在它门前垒了一个乒乓球台,跟标准的球桌同样尺寸,是谭大夫专门用心去测量过的,只是表面不同,是用水泥浇筑的两块板。相对于专业的乒乓球桌,成本更低廉,也更适合在室外。他拿白漆画上边线和中线,那是我除了看电视以外,见到的第一个相对正规的乒乓球设施。开始只有两幅破球拍和一个网,放在他坐诊那屋的小床底下的一个纸箱子里,我们放学之后已经小时候怯生生的去药房要小纸盒,变成了去床下拿乒乓球拍。
也是几个人凑在门口,一个人悄悄溜进去,拿了就跑出来。也许是岁数小吧,都不知道大大方方的问一句,先征求大夫的同意。有时候正在给病人看诊的大舅瞅见,冲我们笑笑。一来二去越玩越好,越打越像那么回事儿,他忙完也跟我们来几局。
药铺前面的乒乓球台几乎占据了我小学时光的所有快乐。马文金打的最好,很有天赋….在他展露头脚的那些年,我们很难战胜他。谭大夫看我们这群小孩儿球打得好也很欣慰,还把我们排上了名次,有外边来看病、来检查工作,甚至来学校接送孩子的家长,会打球的都让我们伸伸手,跟对方比试一下。
很多大人是打不过我们这些小孩子的。但有一个除外,我记得那人姓康,四十几岁的年纪,是药材公司的工作人员,短头发,圆脸庞,眉毛有点稀疏,双眼皮,虽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精致的悬胆鼻,可以称得上“鼻若悬胆,目若朗星”,鼻子下面两撇不太浓密的小胡子,长在那张特能说的嘴巴上。他来我们村发现有乒乓球,工作结束也不走,拿起球拍就不放了。他打的确实好,严格地说跟我们当时的风格不太一样,我们都是长球,打得激烈时离球台老远。他则不然,全是速度快、角度刁钻的短球,越打越来劲,每个人上来都不是他的对手。那时已经是初冬,他本来穿着厚外套、褐色毛衣、好像还有围着围脖。
我们轮番上阵,就看这大叔越打越热,开始是解下围脖挂树上;而后又脱下外套挂树上;再后来脱下毛衣也挂树上;除了裤子不能脱之外,上身就剩了一件鸡心领的秋衣,汗流夹背的他,秋衣也都湿了大半。虽然到最后直到他打累了,我们也没能赢他。以后的日子里他又来过好几次,专门来打球,大人们开始调侃他的秋衣:“老康!今天来岔楼,还得陪好你,把你打得衣服挂一树,里边穿的还是那件鸡心领秋衣吧?”大家哈哈大笑,听到人们的调侃,老康也不生气,回答道:“也就来你们岔楼我费那么大劲,去好多地方打球都不出汗的,你们村这群小孩挺厉害!”他说这话谭大夫肯定是欣慰的,那或许是第一次被村外“高手”的肯定吧….那张水泥球台,带给我们的不只是年少时的欢乐,还有更多的自信….
我在天津也总爱和同事约出来打乒乓球,也没怎么落过下峰,这对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来说,也是一种信心的加持。时间来到2012年,我跟老婆去坐游轮去墨西哥旅游,在游轮上有乒乓球比赛,我跟三个老外打比赛,他们明显不行…..结果毫无悬念,我赢了。裁判还发我一个金色塑料奖杯,是那个邮轮的模型,这一切的“荣耀”都来自村里的那张球台,我老婆看我有点“开心过度”,还有点激动,感觉莫名其妙。其实她哪知道,拿着奖杯的那一刻,我在想遥远的家乡,特别是老药铺和它门前的乒乓球台。
现在的日子比较平静,平时生活里很难天天想到家乡。不过或多或少总有某一刻,会勾起我的思绪,或工作之余看到的某个场景,或午夜醒来回味刚才的梦境,都有家乡的影子。我知道,我一辈子也掉不干净老婆口中的“土”,因为,我不以为“土”反以为荣,那是家乡的烙印,那是生就的底色。
疫情期间儿子也七岁了,在家的日子多,我花八百多美金,买了张专业球桌和一切打乒乓球的设备,叫来了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打球……在一拍拍推挡、扣杀间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药铺门前打球的一幕幕。从1998年离开老家到2024年的洛杉矶,时光走过了26年,看看儿子有点感慨,终于有个固定的“伙伴”陪我打乒乓球了…而且这孩子将会陪我一辈子。
写了半天打乒乓球,还是要说药铺前、球台后的绒花树,我不可能忘记它….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它“居功至伟”,当年不仅可以挂满老康的衣服,还能被我们蹬踩爬上窗台,从高处“观战”,树皮被磨的“锃光瓦亮”。文末,写首小诗送给老药铺和这棵树:“药铺窗前粉绒花,乒乓台后便是它。爬树登高观球战,儿时欢乐儿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