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这个词在英文中是 perfect，源自拉丁语 perfectus，其原意并非“毫无缺陷”，而是“完成”。所谓完美，并不等同于成长，反而更接近于终止。然而在人类文化中，完美却长期被误解为最高理想——不犯错、不变化、永久正确。
但人生并不按这一逻辑运行。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不论东西方传统，真正可以被称为完美的，只可能是神，而不是人。对人而言，完美是一种既无法抵达、也不宜追求的状态。
我一直很欣赏日本人的“侘寂”（wabi-sabi） 这不仅是一种独特的审美观，也是一种建立在无常意识上的生活态度，其精神源头，同样可以追溯至中国道教对自然秩序的理解。
在道教的理解中，抵达完美意味着不再变化，而不变化本身就是死亡。世界之所以能够延续，并非因为它已经完成，而是因为它始终处在生成之中。未完成，才是生命的常态。
一生的经历不断加深对世事无常的理解。在这些断裂、重组与迁移的各个人生阶段，人逐渐明白，人生并不按照个人意志缓慢展开，而是在某些时刻整体换轨。许多转折并非源于选择得当，而是因为环境已经改变方向。经历过这种变化的人，很难再对“永恒”“稳定”或“完美状态”抱有天真的期待。
年轻的时候，人对世界的感受是敞开的。新事物几乎天然是好的，变化意味着希望。后来你开始意识到，人生如戏——并非虚假，而是剧情会反复，角色会更替。
多年以后，见到的故事越来越多。从家庭的兴衰，到社会结构的变化，再到自然中生长与衰败的循环，你逐渐理解到，万事万物都会经历出现、发展、瓦解与消失。这并不是悲观，而是一种秩序。
到了某一个阶段，“万事无常”便不再只是书里的概念，而成为一再被验证的事实。你不再执着于控制，“贫富在天，生死有命”，也不再期待永恒。理解开始多于渴望，接受开始多于对抗。这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温和。
如何在无常之中生活，而不是向内坍缩，是另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村上春树曾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人真正的衰老，并不是从第一道皱纹、第一根白发开始，而是从某一个时刻，对自己不再抱有要求、不再投以好奇、不再愿意继续展开开始。
在这个意义上，变老并不等同于年岁的增长，而是一种内在姿态的松塌。放弃对自身的打磨，放弃对世界的兴趣，放弃学习、移动与更新的能力——人便在那一刻真正老去。
你要想成为看起来“不会老”的人，并非逃过时间，而是始终没有放弃自己。保留童心，却不天真；在意仪表，却不虚荣；行走世界，不为逃离，而为开阔视野；心地善良，却不软弱；持续学习，不是为了进取，而是不让心智僵化；在有限的生活中，仍然保持情调、节律与体能。如果你能做到这些，那么老去的只是年龄，不老的，是气质。
要真正理解侘寂，必须承认一个事实：死亡在自然中并非异常，而是必然。正如 Andrew Juniper 在其著作 Wabi-Sabi: The Japanese Art of Impermanence 中所指出的那样，侘寂之美，是“以一种对死亡毫不妥协的触碰，将精神集中在所有无常事物中精妙而短暂的美之上”。
如果只是从表层观看，自然的运行是纯然美丽的；但一旦意识到这种美注定短暂、终将消逝，自然之美便获得了存在的深度。正是“终将失去”，使当下不再可以被推迟。因此，人们常说要好好活在当下，这并非空泛的口号。
我们不必追求完美。凡事只要你感觉对，便足够。当人执意去创造完美的形态，并竭力保存其所谓的完美时，实际上是在否定生命继续展开的意义。意义从不来自完成，而来自未完成。只有不完美，才意味着空间；只有保留缺口，才会指向方向。
这便是一种看待人生的态度：不急于抵达，不执念定型，不把变化视为失败。理解无常，接受衰老，并在有限的时间里，安然体会不完美中的美好。即便年龄已大，也依然保持对世界温柔而自然的接受。
到最后，能做的只是接受——让一切在无常之中，自然地结合为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