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国,最直观的冲击之一,是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无处不在的“反诈”氛围。
不知从何时起,小区业主群里悄然多了一位“片警”。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在群里发布反诈通报,那些案例密集得触目惊心,仿佛陷阱就埋伏在每个人的脚下。这些信息的真假与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实实在在地将“警惕”二字,像图钉一样按进了每个人的日常。
这股警惕的风,吹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吹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人与人之间,仿佛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磨砂的玻璃。
这种隔阂,让最微小的善意,也显得分量奇重。
一次在路上,我遇到一位刚拔完牙的老妇人。她弯腰驼背,在牙科医院门口茫然四顾,找不到回家的公交站。我不过是掏出手机查了一下,指给她马路对面的站牌。就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换来了她近乎夸张的感谢。
她抓着我的手,反复说:“你真是菩萨心肠。”那语气,仿佛我不是指了条路,而是给了她救命的恩典。
回家说起这事,家人却一语道破:“就是因为这样的善意太少了,才显得这么珍贵。”我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剩一阵莫名的悲哀。
另一件小事,加深了这个印象
一位看着像收废品的大爷,约莫八十高龄,站在我们小区门口,用浓重的口音打听附近另一个小区的名字。我恰好路过,虽然也不熟,但还是拿出手机,费劲地辨认着他的口音查询。结果发现,他要找的小区,就是他正站着的这个。
我笑着指给他看,大爷千恩万谢地走了。
可我身边的家人,立刻拉住我,用一种告诫的口吻说:“以后别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我瞬间就懵了。一个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老人,能图我什么?我也不是完全的“傻白甜”,当然知道“碰瓷”之类的说辞,所以全程都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但家人的担忧显然是发自肺腑的,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默认的生存准则——不和陌生人说话,是保护自己的第一要义。
这份警惕,不仅针对街上的陌生人,也同样用在朝夕相处的邻居身上。
刚回国时,我习惯了在电梯里笑着对人打招呼,可每次迎来的,都是对方闪躲或漠然的眼神。几次之后,我也只好收起那份自讨没趣的热情,学着和大家一样,低头看手机,沉默地共享那一方狭小的空间。
最典型的一次,是单元门的对讲机坏了,我进不了楼。只好向楼下一位刚巧路过的住户求助,请他帮忙刷个门。
话音刚落,对方瞬间警惕起来,浑身紧绷地瞪着我,厉声追问:“你是谁?”
那种被当成“潜在威胁”审视的目光,让人浑身不自在。我忽然悲哀地意识到,在这片土地上,人与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新的默认模式:先预设对方是坏人,然后再在相处中,一点点、试探性地确认,是否可以放下戒备。
当然,这种警惕并非空穴来风。
国内层出不穷的“坑”,确实让人防不胜防。就拿旅游景区来说,几乎成了一种标配:刚进大门,还没缓过神,就有人拿着相机对着你“咔嚓”一声。你以为是误拍,直到出景区时才发现,自己的照片赫然被打印出来,摆在出口。
工作人员会笑眯眯地问你要不要,不买,就当着你的面扔进销毁箱。虽不强买强卖,但那种被冒犯、被算计的感觉,总让人心里堵得慌。
也难怪大家都说,如今出门在外,得练就“八百个心眼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少一点防备,就可能掉进别人精心设计的坑里。
只是,我总在想,这种人人自危、互相防备的模式,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
那天等红灯,我骑着共享单车,旁边停着一位骑摩托的快递小哥。他车上的音响放着一首歌,旋律很好听。
也许是那天的阳光不错,我鬼使神差地扭头问了句:“你好,你放的这是什么歌?”
小哥明显愣了一下,大概也没料到会在红灯的间隙,被一个陌生人搭讪问歌名。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那种被认可的、开心的笑容,大声告诉了我歌名。
就是那个瞬间,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因为一首歌,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产生了一点微弱的共鸣。没有防备,没有猜忌,只是纯粹地分享一份微小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