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北京。 另一個男人,也被捲進了校長的命運。
陳志遠沒走遠。就在西單附近,借住在遠房表叔家的雜物間。一張行軍床,一盞煤油燈,牆角堆著舊報紙和空酒瓶。窗外是胡同,孩子們在玩彈珠,有人扯著嗓子罵街,收音機裡傳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一切如常。
表弟推開門,一股霉味混著汗臭撲面而來。
陳志遠蜷在行軍床上,正拿塊破布擦他那枚毛主席像章,擦得锃亮。
"哥,"表弟靠在門框上,"你媳婦......來過嗎?"
陳志遠手一頓,沒抬頭:"來個屁!她在操場上站了一天,眼睜睜看著校長被打,還能跑我這兒來?"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目清朗,鼻樑高挺,哪怕穿著洗得發舊的白襯衫,也像畫報裡走出的"新青年"。可此刻,那張臉上寫滿了疲憊。
表弟進屋,踢開腳邊的舊報紙:"那你倒好,跑得比兔子還快。"
"你懂個屁!"陳志遠猛地抬頭,眼裡佈滿血絲,"孫行親口點我名——'陳志遠跟黑幫校長不清不楚!'你讓我怎麼辦?"
他想起那些追他的日子。方來鳳站在宿舍樓下等到半夜,他從不拒絕,也從不回應。她送酸梅湯,他收下;她寫信,他不回。當她哭著說"你不娶我我就跳井",他只淡淡說了句:"......別鬧。"
"可你跟校長......真沒那回事?"表弟蹲下,壓低聲音。
"放你媽的狗屁!"陳志遠怒道,"教研會上她講《紅樓夢》,我點個頭;政治學習她背毛主席詩詞,我記個筆記——就這!"
他從帆布包裡掏出存摺、金戒指、像章,一樣樣擺好。
"可你嫂子呢?滿校嚷嚷我倆'夜談風月',還拿張破合影當證據!那是全校教師合影!她眼瞎啊?"
表弟沉默片刻,點了根煙遞過去。
陳志遠接過,猛吸一口。煙霧裡,他的聲音變得空洞:
"我娶她,就是個錯誤。當組織問我'是否考慮結婚'時,我點了頭。不是因為愛,是因為她太吵,而我太懶——懶得解釋,懶得拒絕。"
他停頓,像在解釋給自己聽:
"也許,我根本不懂'愛'是什麼。從小到大,我只學會一件事: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讓世界看不出我也在發抖。"
窗外,收音機正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
"那校長呢?"表弟試探地問,"你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陳志遠忽然笑出聲,乾澀得像砂紙磨骨:
"感覺?我羨慕的不是她的美,是她的不可侵犯。她從不哭鬧,從不糾纏,連被批鬥時都挺直脊背——彷彿痛苦也能被紀律馴服。"
他攥緊毛主席像章,指節發白:
"我渴望的不是佔有她,而是成為她那樣的人——一個連孤獨都整齊劃一的人。"
"那你為什麼跑?"
"因為我做不到!"他嗓音嘶啞,"我跑,不是為自己!是為倆孩子!我要是成了'黑幫同謀',他們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他躺下,用破被子蒙住頭,聲音悶悶的:
"我這輩子,就信一句話:'識時務者為俊傑'。可現在看,俊傑就是狗熊,狗熊才能活命。"
表弟起身要走,陳志遠忽然從被子裡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
"你說......等風頭過了,我還能回來嗎?"
表弟看著他那雙眼睛——曾經被女教師們稱為"俊得讓人不敢直視",如今卻像兩口乾涸的井。
"哥,"他輕聲說,"有些路,走了就回不了頭。"
陳志遠放開手,重新蒙上被子。
表弟關上門,站在胡同裡,聽見他壓抑的哭聲,像條被閹割的狗。
夜深,陳志遠吹滅煤油燈。
黑暗中,他夢見一個女人坐在院子裡縫衣服,問:「粥還熱嗎?」
他點頭。那不是方來鳳,也不是校長。那是他永遠得不到的——一種乾淨的、無負擔的親密。
他確實俊,站在人群裡像一面旗幟。可當方來鳳走近,才發現這旗幟迎風招展,裡頭卻空空如也。
陳志遠,不過是半個男人。另一半,早已交給恐懼、無能與組織。
黑暗裡,他對自己低聲說:
「等風頭過了,我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