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北鶴壁、安陽、濮陽這壹片沃野上,二千七百多年前曾矗立著壹個政治上精明老道,經濟上繁榮昌盛,文化上多姿多彩的國家,叫衛國,它的疆域還包括現在河北省的邯鄲、邢臺南部、山東聊城西部等地方,國都卻在如今的鶴壁附近。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騎著自行車,為收集古錢幣在這塊古老的大地上徜徉的時候,常常對遙遠的《詩經•衛風•氓》裏上古人類的生活浮想聯翩。
我在《鎏金貝》壹文裏曾經懷疑鎏金貝是西周和春秋時期的貨幣,選入大陸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語文》第三冊的《詩經•衛風•氓》卻告訴我,非也,那個時代,做為貨幣流通的,是壹種叫做“布”的貨幣。
《詩經•衛風•氓》劈頭就是“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在這篇近似小說的完整而曲折的詩歌愛情故事裏,關於“氓之蚩蚩,抱布貿絲”中的“布”字的註解至今也沒有定論。
這個“布”,為何物?
“古者市朝而無刀幣,各以其所有易所無,抱布貿絲而已”(《鹽鐵論•錯幣》)。西漢著名經濟學著作《鹽鐵論》把“抱布貿絲”解釋為物物交換。持這種看法的還有東漢思想家王充。近代更多,余冠英《詩經選》說:“抱布貿絲是以物易物”,程俊英《詩經譯註》譯為“抱著布匹來換絲”,宋書功《詩經情詩正解》註為:“布,布匹……”。而影響最大的,莫過於經全國中小學教材審定委員會2002年審查通過的教科書,其註釋為:“〔抱布貿絲〕拿布來換絲。”
將“布”解讀為布匹,似乎成了定論。
但是,也有不少人持不同意見。
事實上,早在漢代《毛詩》中便有註:“布,幣也。”朱熹《詩集傳》亦從此說,不說用布換絲,而是說用“幣”買絲,說“布”就是幣。
布的本意為“麻布”。
有人發現,《詩經》裏有許多關於那個時期人們穿衣戴帽的描寫:《鄭風•豐》有“衣錦褧衣,裳錦褧裳”。《曹風•蜉蝣》有“麻衣如雪”,《邶風•綠衣》有“綠兮衣兮,綠衣黃裏”、“綠兮絲兮,女(汝)所治兮”、“絺兮綌兮”等。唯獨沒有發現“布”。遙想當年,有錢人,穿絲絹,窮苦人,穿麻衣。相鄰不遠的衛地稱布匹用的也應是“絺”或“綌”,而非“布”。
“氓”的時代,上承商,下接秦。商朝的中晚期金屬貝幣開始登上歷史的舞臺,而自東周後,銅已經作為主要幣材,華夏民族開始呼吸到濃重的銅銹。壹些為廣大群眾所需要的生產工具,如鏟、刀、紡輪等等,從壹般商品演變為布幣、刀幣、環幣等特殊商品,這些都是有實物,有定論的。
隨著西周井田制逐步解體,獨立農戶、手工業者大量出現,社會上出現了自由的商人階層。貨幣的使用量驟增,確實有壹種布幣曾經流通於山西、河北、河南等地。
這種布幣,我們河南泉界俗稱其為褲衩錢,因其外形,酷似舊時農村人穿的大褲衩。但是稱其為布幣,則是“布”為“镈”字之省文,“镈”音“撥”,是上古時期壹種農具,形如鏟,挖地用的。遙想當年,我用10斤粟,從妳那裏換回壹個镈,我拿著镈,挖地種粟時生產效率就比用手挖提升幾十倍的效率了,能收獲更多的粟,可以養更多的孩子,就多子多福了,所以,在上古時代,镈是最受老祖宗們歡迎的可以創造價值的“貨幣”。因為受歡迎,後來逐漸演化成為貨幣,布幣這種貨幣就誕生了。
考古發現也證實了這壹點。早期的布幣,尚保留了許多原始農具的某些特點,素面無文,厚重博大,大的有長達十多厘米,寬五、六厘米至十厘米者,重達百余克,布首留有插木柄的空間。泉界據此定其名為空首布。
從實物貨幣向的發展是壹個漸進的過程,著名貨幣史學家和錢幣學家彭信威在《中國貨幣史》中這樣敘述布幣的形成情況:“布幣是由農具鏟演變而來的,可能是镈的同聲假借字,镈是古代農具的名稱,後人取其布是取其流布的意思,布幣的發展,經過兩個重要的階段,第壹階段是鏟形,首空可以納柄,所以為空首布;第二階段布首已不空,而變成扁平,所以可以稱為平首布。”
在時間上比無文大布晚壹點的有壹種銘文為“東周”的空首布,據丁福保考證,其應於東周威烈王之後鑄於洛陽。向若向前推算,布幣出現的年代大概就在西周中後期到末期,而《氓》的成詩年代,壹般認為在東周早期,晚於布幣出現的西周中後期到末期。照此推算,“氓”所持的布,大概就是平首布。
我抱著不小的希望,在豫北的大地上多次奔波,渴望能在腳下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找到“氓”“貿絲”時使用的“布”,甚至按圖索驥找到“送子涉泣,至於頓丘”中的古頓丘,如今的浚縣的屯子鎮。可惜的是,不但其他收獲少。而且沒有在豫北發見過布幣。
當時,我有個藏友,專門收集各種布,那是八十年代末,壹枚平肩方足布,小布,也就二三十塊,大壹些的,如安邑一釿,安邑二釿,也就五六十塊錢。他收了很多,但是這些布,都是來自豫西南,來自豫北的,至少我沒聽他說到過。
也許是,“氓”持有的“布”,是早期的空首布,這種布,存世很少。
但是還有另外壹處不好解釋的地方,就是商朝中晚期出現的銅貝這壹時期哪裏去了?放棄不用,為什麽?
郭沫若說過,對於中國古代社會問題的研究,“地下發擁的材料每每是決定問題的關鍵。”近讀趙德馨《關於布幣的三個問題——讀雲夢出土秦簡《金布律》紮記》,才解開了我心中隱藏了很久的這些疑惑。
趙德馨說“湖北省雲夢縣睡虎地出土了壹批秦簡。簡上書“金布”二字的,就是秦國關於貨幣的立法《金布律》。其中壹簡寫道:“錢十壹當壹布。其出入錢以當金、布,以律。金布”這壹法律條文說明,秦國的法定貨幣有金,布、錢三種。這與《漢書》的記載是壹致的。至於這三種貨幣中的“布”幣之實體是什麽?其形式與規格是怎樣的?我們從另壹簡文中得到了回答:
“布,袤八尺,福(幅)廣二尺五寸。布惡,其廣袤不如式者,不行。金布”這明確地說明了秦國法定貨幣“布”的實體就是布匹之布,與《漢書》中的記載又是壹致的。”
這明確地說明了秦國法定貨幣“布”的實體就是布匹之布,直到戰國末年,實際生活中,布是流通的主幣,錢是輔幣。更早壹些的春秋、西周時期,空首布,鎏金貝,銅貝,更是較少場合使用的特殊的輔幣了。
“身上衣裳口中食,”以布做貨幣,好處是,布既是貨幣,又是和糧食壹樣生民須臾不可或缺的實物。它比糧食輕,易攜帶,來源最廣泛又為人們最需要的,所以成為日常交易中最主要的貨幣也不奇怪。
金屬鑄幣排斥實物的布帛在社會上的流通,需要冶金技術發達,社會上的金屬充裕到壹定程度時才能出現。在“衛”的時代,還不行。
以布做貨幣,既可作為支付手段或貯藏手段的貨幣,也可以作為制衣被的材料。當它作貨幣使用時,不必有什麽特殊的形制與文字。不作貨幣使用時,可以被制成衣被等而消費掉。加上布匹實體在地下埋藏過程中易於腐爛,這就使我們今天不可能再看到春秋戰國時期布幣的實物了。
我想,這也許就是我在豫北奔波多日,始終沒有找到“氓”“抱布貿絲”時所使用的“布”的原因了。
這仍然不是定論。《詩經》等先秦文獻,話語簡潔,敘事繁多,信息不豐富,解讀就很多。安邑一釿,安邑二釿,以及更晚壹些的平肩方足小布,我已經收集有許多了,但還沒有空首布,待我收集到早期的空首布時,會不會有新的想法、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