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叔叔的事。我奶奶年轻的时候,是我们那边有名的美人,但是爷爷貌不惊人。他俩生育众多,为中国新时代的人口红利,做出了了不起的贡献。虽说有四五个夭折了,也还剩下将近十个,以男孩居多。他们大多随我奶奶,都相貌英俊,受到附近小村姑娘们的爱慕。我要说的这个叔叔,权且叫他二叔吧。我不知道他在当地婚恋圈有多受欢迎,只知道他很早就交了女朋友。
有一天,他女朋友来我们村玩,和我妈坐在奶奶家门口聊天。四五岁的我,对二叔的美貌没有过觉知,倒是认为这个阿姨挺好:年轻高挑,温柔苗条,比我妈好看。而且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美兰。没过多久,我二叔就和美兰阿姨结婚了。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他们的婚房,本是我爷爷奶奶家的一间卧室。这间卧室兼婚房,一度是我最羡慕的地方,里面不仅有挂着龙凤红绸帘子的大木床,还有两个红皮沙发,正儿八经的茶几上,摆着琥珀色的玻璃糖缸。在二婶的纵容下,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常常在她的新房里,流连忘返。
等我跑回家,就问我妈:“为什么我们家没有沙发和茶几?”我妈说:“那是你二叔自己做的。”我就只能“噢”了。我二叔初中毕业,学了木工手艺,在附近村里走动,哪里有活做去哪里。二婶参与到家族的农事活动中,和我妈妈她们一起薅草、割谷、打麻、放牛。他们的生活应该还是很过得去的,因为不久,他们就在我家旁边,盖了自己的新房子。不久,我们家搬走,过年回乡的时候,二叔家的房子拆了,改成了二层的楼房。
大概在两千年前后,二叔开始来我们县城干活。据我妈说,二叔手艺好,脑子灵活,新的工具和技术掌握得快,所以生意挺好。我因为一直在省外晃荡,后来都没怎么见过他。但是我爸妈的卧室壁柜是他做的,看得出来,审美和做工都在线。
又过了几年,二叔一家都搬来了我们县城,在我父母当时住处不远的地方,买地又盖了个大楼房。两个堂弟读书不给力,早早就辍学,跟家族里别的亲戚学厨,在同城开家小店。二叔的木工活继续干着,听说收入不菲。二婶帮着儿子们带带娃。我妈说:“你二叔家,日子过得可以哦!”
可惜,二叔家蒸蒸日上的好生活,在疫情后的某天噶然而止了。那天二叔回到家,发现二婶倒在客厅的地上,送到医院后,被医生宣布已经大面积脑死亡。二婶当时只有五十八岁。这件事说意外也不意外。二婶的家族有心脑血管病的传统,她的父母晚年都是中风瘫痪,卧床多年后去世的。没想到,家族病的打击,这样精准。而万幸又不幸的是,二婶除了脑死亡,其他生命体征全部正常。所以她成了植物人。
从那以后,二叔停了所有的工作,在家全天候照顾二婶。去年我回国的时候,我爸说:“别的亲戚可以不看,你二叔家一定要去。”我去的那天上午,走到他家门口,只见大门敞开,堂屋正对门的那面墙前面,端坐一人,正是我二婶。她看起来非常年轻,不像快六十岁的样子,说四十五,我都信。还是那么苗条匀称,穿着整齐的淡花衬衫,白白的长圆脸,眼睛看着我们,好脾气地笑着,跟我童年记忆中,那个温和的美兰阿姨,差别不大。我们大声叫二叔的名字。二叔从后面的房间出来,与二婶截然相反,他面容晦暗,头发已剩不多,穿着一件面目不清的T恤,长裤腿卷到膝盖上。
我爸说:“最近还好噻?”二叔说:“还好。现在还能怎么样呢?”我妈说:“她看起来很精神啊,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好多了。”二叔点点头。我爸说:“明天中午,我请你们几家在庆鑫酒楼吃饭,你能来不?”二叔说:“那好,那好。几点钟?我看看到时候,能不能找人过来一下。我这里现在也不好走开。”我爸说:“这个我们都知道。你找一找吧。难得我们一家人可以聚聚。”二叔说:“那是那是。”
我们坐了不多久,就走了。临走,我妈到二婶旁边,跟她说:“美兰啊,你好好的哈!我们过段时间再来看你。”我妈跟她说话的时候,二婶就抬眼看看她,脸上带着一尘不变的笑。过后,又转向别的方向,继续不变地笑着。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清爽、柔和,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害怕。我仍然喜欢我的二婶,但是那一刻,我只想赶快离开。
等我们回到车上,我妈说:“她该不是什么都知道,就是不会说话吧?你看她都知道看我哩。”又说:“你二叔还是人精细,照顾得好。她现在比发病以前看着还精神。头些年她发胖了很多,现在倒瘦得正好了。只是苦了你二叔。”
回顾二叔这辈子,也挺顺风顺水的。虽说出生多子女的贫穷之家,但是自己长相好,又娶了情投意合的妻子。事业虽未发达,在自己的行业里,也算是成功的。孩子虽不是读书的材料,也有学得技术傍身,可以自食其力。而妻子的一场大病,就瞬间改写了他的人生。最近,他给婶婶申请了政府残疾补助,夫妻俩一个月开始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收入。他每日把食物用破碎机打烂,加牛奶一起,用一个管子,喂给二婶。除此以外,伺候穿衣、洗浴、翻身、便溺这样的日常起居,辛苦自不待言。
二叔曾有言:“我一生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老来要受这个折磨?”谁又能回答他的问题呢?我能想到的是,如果他们有多一点知识,多一点预防意识,也许可以避免今天的苦难。但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以他们的出身和教育,能够在小城市混口饱饭,已是不容易了。很难要求更多。所以走到这一步,也是必然。
从二婶出事以后,我爸就起草了一份类似遗嘱的文书,说他以后要是意识不清了,就一定不要给他治疗续命。我只能求上天垂怜,永远不要让我和我的家人落入这种境地。人类是如此仰赖于命运的仁慈。让我们谦卑地生活,感恩每一个不受无妄之灾侵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