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那一年,中国的高校开始实行收费制不久。我的同学们在学习之余,都在打工。有人做家教,有人代考,有人发传单……在我们学校附近一个书店的门口,沿街铺开了一条大学生找工的长龙。类似于Homedepot门口,等待被临时招工的老墨,你往那里一站,需要用工的人,就会过来问你。
一个星期天上午,我和我同学小琴,加入了这个找工的队伍。小琴在一张白纸上,写了我们的校名、系名和想找的工作。到了书店门口,我们就在队伍里,瞅个空隙站进去,把白纸放在脚边。不知道是因为我们找工的态度过于佛系,还是当天的竞争者太多,我们站了两三个小时,也没几个人来搭话。到了一点多钟,我和小琴打算撤了,回学校吃饭去。
正当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三四十岁的富态阿姨,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小琴马上满面春风地接待她们。这个阿姨却把小琴拉到一边,小声说起来。过了一会儿,小琴走回来跟我说:“这事我不想做。你看你想不想?”我走到那个阿姨面前,她说:“你会写入党思想汇报吗?”我说:“倒是没写过。”她说:“二十块钱一篇,很容易的,你随便抄抄就行。”我说:“我可以试试。”她说:“对对,你先写一篇试试。”于是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约定三天后,在同一地点,一手交钱,一手交汇报。临了,阿姨又说:“你可以抄,但是也不要抄得太明显哈!”我说:“好,我知道了。”
那个时候,我们学校食堂的午饭,也就三块钱一顿。我也没怎么赚过钱,所以二十块也觉得不算少。回到学校,我就开始琢磨写思想汇报。买家阿姨要求写两张信纸那么长,差不多就是现在的两张A4纸吧。我也不知道写什么,但是知道不能写真正的思想。就最后没话找话,抄几段马列课本,再表达一下热爱。
到了交稿那天,买家阿姨很守信用,如约到了书店门口。她把我写的两页看了看,说:“唉,有点太程式化了。”我也没吱声。我想你说什么都行。她从手腕上挎着的小包里,拿出二十块钱给我,说:“你还能再写两篇吗?”我说:“不能”。阿姨叹了口气说:“好吧!还是谢谢你了。”以此,完成了我的一次打短工经历。
过了没多久,系里开始发展党员。我那个时候吊儿郎当,成绩时好时坏,依据心情来。所以不是第一批发展对象。到了大三大四,我们第二梯队也开始被问询。我知道入党是个好事,有利于今后找工作和晋升。班上最出挑的几个同学,都是党员、一等奖学金获得者、学生会领导,风光无限。我其实也挺赞同党的理想:物资极大丰富,按需分配,劳动成为每个人自发的需求。我觉得,挺好,真的挺好的。但是,要我用课余时间去参加党会,还要我写思想汇报,那不行。
就这样在大学混了七年,我也没入党。研究生毕业后,我去一个市的党委某部门当了公务员。我也不知道招我的领导怎么想的。可能他们想,进去了随便发展一下,入个党,小意思吧。就这样,我成了我们单位为数不多的无党派人士之一。因为不是党员,我不能参加任何以党委名义召开的会议。这甚合我意,因为就算有时被勉强拉去,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到了美国以后,我有个朋友去参加社区搞的免费英文培训。她去了几次就不去了。她跟我说:“我不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说的没什么意思。”哈哈,这个就是我偶尔参加党会时的感受。
如此这般几个月之后,我们单位的副书记来找我了。我以前认为书记是个很大的官,在我们单位待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此书记非彼书记。这个王副书记,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姐,相貌端正,和蔼可亲。她没什么大权,就管管招人入党、收收党费什么的。王姐跟我说:“小某啊,你看你都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考虑一下入党的事了。我们单位是党的一部分,你在这里工作,不入党,很多事情是不好做的。你看看小强,他学历、职级都比你低,已经积极向组织靠拢了。你也不需要做很多,先写个申请书,再交几份思想汇报,参加几次小组学习,我就帮你把事办了,哈!”我说“好!”
从这以后,我有空就站在单位走廊里,看墙上贴的思想汇报。看思想汇报这个东西,也跟学外语差不多,每个字都认识,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完什么也记不住。又搞了几个月,见我仍然没动静,王副书记又来找我:“你要是不会写,我可以把小强写的给你看看。你学习一下。”我说:“没事儿没事儿,我看过了。”她说:“那你现在怎么想呢?”我说:“我信基督教。”她立刻变了脸色,像看到个怪物似的有点鄙夷地说:“哎呀,你信这个东西啊?”我说:“是啊。”
王副书记这以后就没再来找我。我获得了一段时间的清静。但总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想来想去,我就辞职了。我最后一次到大办公室办辞职手续,又遇到王副书记。她说:“五岭市人民这么信任你,你竟然不珍惜!”我赶快和其他同事哈哈哈混了过去。
不久,我来了美国。我再也不用应对入党这个事了。对我来说,这也是在美国的一大福利。我觉得我没有入党的主要原因是,我对于劣质文字的忍耐力极差。人生活在语言的世界里。如果语言没趣又不真诚,那无异于受刑。所以,敬而远之。最后说明一下,我也不是基督徒。我当时只是想对付一下,还请基督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