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大洋路
墨尔本向西,便是大洋路了。
这条路,蜿蜒在维多利亚州的海岸线上,243公里的长卷,不是一笔画成的。它从1919年开始,由三千余名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归来的士兵,一镐一锹,耗费了十三个寒暑,才将这份对和平的念想,镌刻在嶙峋的礁石与咆哮的海浪之间。它被誉为世界最美的海岸公路之一,这美,底下垫着的是沉甸甸的牺牲与汗水。
我们的车行在路上,窗外却不是想象中碧蓝晴空下的旖旎风光。天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海面;风是狂放的,卷着冰冷的雨,一阵阵抽打在车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们到底还是下了车,裹上雨衣,企图亲近这片传说中的风景。可那风实在霸道,像一双无形而粗暴的手,几下便将雨衣撕扯出裂口。我们瑟缩在风雨里,望着眼前苍茫的大海,那一刻,对于半个多世纪前那些在此筑路的老兵,忽然有了一种切肤的感受。他们面对的,是比这更持久、更无情的风雨吧?十三年,四千多个日夜,他们是以怎样的毅力,将这条路的每一寸,从荒芜中开辟出来的?这路,不只是一条路,更是一座绵长的、无字的纪念碑。(照片1,筑路老兵塑像)
以奥特威海角灯塔(照片2)为界,这路的风情便分了东西。东边的路,山势陡峭,紧紧逼着海岸,是古老的砂岩与玄武岩的天下,断崖如削,环抱着一弯弯清冷的沙滩(照片3)。而西边,地势稍缓,真正的奇观才从海中浮现。
那便是十二门徒岩了(照片4)。虽名曰“十二” ,其实早已名不副实。未至之前,便知它二零零五年已倒塌一座;而今亲见,灰蒙蒙的天地间,巨浪翻涌的海面上,默然矗立的,不过七座孤影。它们是时间与海洋共同雕琢的作品。千万年前,这里还是深埋地下的石灰岩,地壳的伟力将它托举出海面,海浪便开始了它亘古的侵蚀。先是在崖壁上凿出洞穴,洞穴贯通成拱门,拱门终有一天轰然坍塌,独独留下这最坚硬的内核,成了如今兀自挺立的海蚀柱。
人们指着它们叹息,说这是“最后的门徒”,预言着不过百年,它们都将一一倾颓,归于大海。我立在狂风里,看着那一道道白浪,永无休止地拍打着岩壁,心中却生出另一种念头。消亡固然是眼前的定数,可创造又何尝不在同时进行?那远处伸向海中的岬角,不正是未来的洞穴、未来的拱门、未来的“门徒”么?旧的逝去,新的正在诞生,上帝若真需要他的门徒,自然会在这沧海桑田的作坊里,不紧不慢地挑选、打磨。这地质的轮回,原是周而复始的,悲壮里,自有一份冷静的庄严。
离开十二门徒,一旁的洛克阿德峡谷(照片5)与那名为“剃刀背”的薄岩(照片7),同样惊心。峡谷幽深,是沉船与亡魂的安息之所;“剃刀背”那锋利的岩脊,仿佛真能被风一刀斩断。这一切,都默默陈述着自然那无可抗拒的、既创造又毁灭的伟力。
归途上,风雨未歇。破了洞的雨衣不再能御寒,心却仿佛被这风雨洗涤得更加透亮。这条大洋路,它的故事有两层:一层是人的,由士兵的坚韧铸成;一层是自然的,由海浪与时间写就。人的故事,已成凝固的荣光;自然的故事,却仍在每一秒中,狂暴而静默地,翻动着它的书页。
(10/2/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