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正上五年级,毛孩子一个。一天,我妈从医院回来,随手把那本包着红塑料皮的《赤脚医生手册》往书架上一放。我眼尖,瞅见了,伸手就取下来了。我妈这人,教会护校出身,后来又混了个牛逼医学院的文凭,如今在县大医院当儿科大夫,牛逼大发了。可那阵子邪性,管你什么穿白大褂的,都得琢磨草根树皮那点事儿,跟伺候牲口差不多。她看我捧着那破手册还挺来劲,眼皮都没抬一下:“拿去看吧,认认草,总比你整天在外头无所事事、打架斗殴强。” 那口气,活脱脱像打发胡同口要饭的,随手扔了块硬得硌牙的锅巴。
书一到手,嘿,我们哥儿几个——我、靓仔、光头、四眼仔,立马跟得了武林秘籍似的。靓仔,那会儿就是个好斗的小公鸡,三天两头挂彩,眼珠子直接黏在“跌打损伤”那几页上了。“铁包金!就它了!专治挨揍!” 他指着书上一个画得歪七扭八的草棍儿,眼睛放光,仿佛那不是草,是金条。四眼仔那会儿就显出学问人的派头了,推推他那副用胶布缠了几十回的破眼镜,抑扬顿挫地念:“性温,味微苦……活血祛瘀……” 念得跟语文老师读课文似的,好像念完他自己就能刀枪不入了。
第二天,我们这几个死党,揣着这本“武功秘籍”,雄赳赳气昂昂就奔了后山。那架势,不知道的以为我们要去破四旧。靓仔打头,手里拎着根破树枝,跟关公耍大刀似的在前面开路,嘴里还“嘿哈”有声,估计是把青草灌丛当阶级敌人了。光头那鼻子灵,跟警犬似的,东闻闻西嗅嗅,就差趴地上找线索了。四眼仔?全程抱着那红皮书,跟捧个祖宗牌位,眼镜片在太阳底下反光,晃得人眼晕。我呢?主要负责看图说话,拿书上的鬼画符跟地上的真草较劲。
“哈哈!找到了!” 靓仔一声吼叫,差点把树上的鸟吓出屎来。在他的面前,是一堆灰不溜秋的乱藤,叶子卵圆形,支藤上结了几串老鼠尿般大小的黑色小果,关键是那根部,皮黑心黄——跟书上那抽象画还真像!我们几个脑袋立马凑过去,跟研究外星生物似的。
“铁包金!绝对的!” 靓仔激动得脸通红,汗珠子直冒,跟挖着金矿似的。四眼仔又推他那破眼镜,凑近了,恨不得拿放大镜看:“叶形……基本符合……根部皮色泽……嗯,相似度百分之……七十五点八!” 好家伙,小数点都整出来了。光头更绝,揪了一片叶子就往嘴里塞,嚼了两下,脸瞬间就绿了,跟吃了狗屎一样:“呸呸呸!屌!苦死了!” 他蹦着高的吐,我们几个差点没笑背过气去。靓仔可宝贝了,拿根破树棍儿小心翼翼地挖,那虔诚劲,比工宣队传达最新指示还认真。挖了一大把,跟捧着珍珠宝贝似的。
接着又发现了车前草、猪笼草啥的,收获颇丰。走到小溪边,光头这眼神儿“好使”的家伙又咋呼开了:“快看!灵芝!吃了长生不老!” 指着泥地里一丛红艳艳、油光水滑的大蘑菇。四眼仔一听“灵芝”,眼镜差点掉下来,手忙脚乱翻书,书页哗啦响,跟点钞票似的。“等……等等!赤色,伞盖光滑……操!不对!这是毒蝇伞!剧毒!” 他嗓子都喊劈了。
“剧毒”俩字儿跟炸弹似的。靓仔反应贼快,一巴掌就拍在光头伸向蘑菇的爪子上,劲儿大的,差点把光头扇河里去。光头当时就傻了,看着自己那只“摸了阎王爷”的手,嘴哆嗦着:“我……我摸了!我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那模样,跟马上要咽气儿似的。我们仨也怂了,围着他转圈,愣是没人敢碰他。最后还是四眼仔强装镇定,哆嗦着翻书:“书……书上说,误食会……呕吐、幻觉……你……你晕不晕?想不想吐?” 光头眨巴眨巴眼,舔舔嘴唇:“就……刚才那铁包金,真屌那麻苦……” 得,虚惊一场!我们几个腿一软,全瘫石头上了,后背的汗凉飕飕的,比真遇上毒蛇还怕。
回了家,笑话才刚开场。靓仔把他爸那点珍藏的劣质烧酒偷出来大半瓶,跟他挖来的“铁包金”根一起,塞进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捡来的破瓦罐里,封得严严实实,塞床底下。天天跟做贼似的扒拉出来看看,那酒慢慢变成一种可疑的酱油色,他美其名曰——“靓仔大力金刚酒”。没过几天,他爸在厂里搬铁疙瘩把腰闪了,回家疼得直哼哼,扶着腰跟要散架的老爷车似的。靓仔觉得机会来了,双眼放光,捧出他那宝贝疙瘩:“爸!喝这个!专治跌打损伤!神药!”
他爸疼得呲牙咧嘴,看着那碗颜色跟酱油汤子似的玩意儿,将信将疑。一咬牙,一闭眼,咕咚灌下去半碗。酒刚下肚,他爸眼珠子猛地瞪圆了,脸“噌”地一下由红变紫,脖子上的青筋跟蚯蚓似的暴起来,双手掐着自己脖子,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怪响,眼泪鼻涕哗哗流:“衰……衰仔!你……你给我喝的是……烧刀子掺辣椒啊?!想……想辣死你老豆?!” 那感觉,估计跟吞了块烧红的烙铁差不多,腰疼没见好,胃里先着火了。
靓仔吓得差点尿裤子。结果那阵火烧火燎的劲儿过去后,他爸扶着腰,试探性地扭了扭,又扭了扭,紧锁的眉头居然慢慢松开了:“哎?怪了……这腰……好像……没那么硬邦邦了?” 那常年受寒的老腰,真的让这碗又辣又苦的“神酒”给缓解一点了?
靓仔爸坐那儿,揉着腰,眼神复杂地瞅着那罐“靓仔大力金刚酒”。最后,他默默地把罐子放到了家里最高的柜子顶上,还往里推了推,嘟囔了一句:“这玩意……留着擦我那老寒腿……兴许……管点用?” 那语气,居然透着一丝对儿子胡闹成果的……诡异认可。
后来,我妈收拾她那堆医学书,又看见那本《赤脚医生手册》,书页里还夹着我采的几片干巴车前草叶子,都成标本了。她拿起来,掸了掸灰,翻了翻那些发黄的纸页,嘴角咧了一下,那笑容,说不清是赞许还是觉得荒谬。最后,她还是把它塞回了书架最深处——那里堆满了那个荒唐年代留下的玩意,还有我们这帮小混蛋用脚丫子和好奇心,在荒山野岭里踩出来的、带着土腥味和烧酒辣的傻缺记忆。
甭管真的假的,那山上的草,被我们瞎鼓捣一通,最后还真在靓仔他爸的老腰上“点”了一把火。后来琢磨,人这一辈子,跟采草药也差不多,净干些看着像那么回事、实际可能驴唇不对马嘴的破事,苦的、辣的都往下咽,没准儿哪一口歪打正着,就把你身上哪块锈死了的零件给冲开了。生活,就是这么任性,这么邪门!
2025-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