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工人群像
在化肥厂兴盛的时期,有许多热情忘我积极努力的工人和干部,包括厂领导、中层干部、技术人员、班组长和普通工人。大家都忙于工作,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多少有距离感,能切近地感知其脉搏跳动的只是一小部分。尤其朝夕相处的机修工们最熟悉,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我熟悉的工友们大多朴素踏实,亲切可爱。
7A. 匠心如砥
范正常是个钳工,我对钳工的第一印象是油腻。那时的钳工离不开机油和柴油,前襟总是黑黑的,可以刮下一层油皮,秋冬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是用一根细绳把袖口扎紧,来保护里面的衬衣和毛衣。洗手时先用碱粉擦,再用肥皂洗,若发的肥皂用完了就只用碱粉。洗工作衣的过程是在衣服上撒一把碱粉,再用开水泡几次。
范正常平时不苟言笑,凡我见到他时大多在专心地工作。但他不乏幽默,时而会以犀利的言词或恰当的比喻把一些别人不愿说穿或讲不清楚的事说得十分透彻。
其实,我读小学时就认识范正常。大跃进时,镇上的几家铁匠铺已合并起来,又请来几位在米厂和油厂从事机械维修被称为外国铜匠的钳工,组建了农机厂。农机厂的第一件产品是铁木结构的脚踏打稻机,踏脚板通过曲柄驱动一组齿轮,让一个滚筒飞速旋转,滚筒的周边装了一圈钉满钢丝弯齿的木条,操作者拿着一把稻,将稻穗放在滚筒上,谷粒就被钢丝齿打下来了,比用两只手捧着一把稻往竹栅上摔的稻桶快了不知多少倍。农机厂初建时还没有加工齿轮的滚齿机,他们先铸造齿轮毛坯,然后人工修挫。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我就看到范正常正在很起劲地挫着一个齿轮,看到我们排着队很好奇地东看西看,他只是瞧了我们一眼,淡淡地笑了笑,始终没有停下他的工作。想不到若干年后,我们会一起在化肥厂的机修车间工作,并且老长一段时间他是钳工班长,我是管焊工班长,时有交集。
我和他弟弟是同班同学,小学放学后或星期天常去他家玩,但很少见到范正常,也许在加班。他弟弟四年级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就去世了。我只见到他的母亲,他母亲给我的印象是清秀、整洁、和善,条理清晰又有点严格,她在医院当勤杂工。有一次我住院,正好她给我们订餐和送饭,勤勉周到。一见到是她我很高兴,想必能更亲近些,但她却称我同志,还有点严肃,让我感到意外。随即就领会了,应该是在示意我将和别的病友一样,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我当然能够理解和接受,并且从此对她有点敬畏,因为在这个人情大国的底层,这样理智无私,还是学历不高的妇女,并不多见。
范正常初中刚毕业就去农机厂当学徒,他妈妈叫他天羔,他们家里五兄弟各有一个带天的称谓,到他这里大抵是想让他当个普通人的意思,老实善良、安稳踏实地走自己人生的道路。化肥厂筹建时,农机厂已初具规模,在生产水泵一类的产品,他们的厂长带着几个车工、钳工和焊工一起调过来,都是技术骨干,可见当时对化肥厂机械设备维护的重视。
范正常分在机修车间的钳工班,从事比较重要设备的安装和大修。化肥厂钳工的活比较杂,几乎什么都要干,常会遇到新的问题。投产两年多后,变换工段的热交换器由于腐蚀严重烂穿了,只好再买一个新的,还请来安装公司的吊装队,将五吨多重的热交换器吊移更新。旧的热交换器拆开时,看到密布的小管子都只烂了底部的一二十公分。于是有人想到能不能在热交换器前面先装一个小热交换器,让它作为替死鬼先烂掉,以后只要换这个小的就行了。这个称作预热器的设备想自己制造,交给了机修车间的钳工和焊工们,范正常是其中之一,从此开启了自己制造设备的历史。
衡量钳工的水平,直接的感觉是以快捷、精细、可靠者为上,例如能将某一个设备迅速修好,并且无故障地长周期运行。但若要有更合乎规范的考评,则需要更公正和更权威的参考系。有一个物理量叫作精度,它可以超越工厂、产品、工种乃至国家的界限,给机械工人提供一个公平竞争的舞台。
厂里有一台沈阳机床厂产的C6-18车床,厂长将它称作是化肥厂的两个命根子之一,要靠它来加工高压丝扣和透镜密封面。高压管道丝扣的加工精度要求很高,通俗地说是有丝扣的法兰盘要能够很顺滑地旋进去,但又纹丝不能松动,否则在160个大气压下工作时它的安全系数会大打折扣。这台车床使用了几年后,几组轨道经常接触的地方有点磨损,车工感到已难达到应有的精度,需要大修。
当时的条件很简陋,没有精密的工作母机来对它加工,钳工们的宝贝就是平板,是两块边长约八十厘米的方形铸铁板,下方布有密集的筋板。浇铸好后再在炉中回火,据说传统的做法是要在温差大的露天存放数年,使其应力全部释放,方能达到足够的稳定,但是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于是在回火炉中存放的时间长一些,先用铣床或刨床加工出平面,然后再靠人工进行精细的加工。办法是用红色印油涂满表面,两个平面合在一起,平推着相互摩擦,拿开后再观察,寻找发黑发亮的接触点,用铲刀铲去。这样反反复复无数次,直到两块平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铲刀的燕尾纹,再找不到黑点,看起来已非常漂亮。看他们在不断地弄着,我已经看不懂有什么地方还需要加工,但有经验的师傅会看懂,对一些地方再进行最精细的修整。我进厂不久,就发现钳工们在弄这两块平板,以后有空就弄,有空就弄。后来总算好了,上好油,做了两个铁皮的盖子盖起来,没有重要的用途任何人不能碰它。
范正常带了二三个徒弟修复这台C6-18车床,靠的就是这两块平板,他们先以大平板为基准,加工了几块小的平板,再借助高精度水平仪等,用小平板对床身、拖板等进行修整。除了轴承需要外购外,其余都是手工修复,大概弄了一个多月,终于让这个命根子得到了修复,加工出来的零件完全符合要求。这次成功让一向神秘的高精度机床走下凡尘,一直以为难于企及的高精度开始在掌控之中。
厂里要提高自己的加工能力,缺少能加工较大零部件的车床,不但贵,还买不到。有了修复C6-18车床的经验,就打算自己造一台C6-30车床。镇上的农机厂浇铸技术不错,还有龙门刨等大机床,铸件及初级加工本镇就可以解决。厂里已专门招聘来一位木模工,再设法弄套图纸就行了。除了床头箱要到杭州等地加工,其余就靠范正常他们搞定了。大概弄了一年多,这台车床也搞好了。后来范正常他们又造了一台C6-50车床。
论生产机床,这个效率应该属于很低。但是能够在极简陋的条件下靠自己的力量克服困难,用蚂蚁啃骨头的方法得到本来得不到的东西。叙述它仅寥寥数语,但完成这个过程则要经历许多艰难,需要极大的耐心、细心和毅力。日复一日的铲刮要十分地耐受疲劳与单调,不能相差丝毫,有时若稍一走神,过了一点就可能前功尽弃。总之要有足够的意志和耐力,由此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台积电在美国招不到合格的工程师。
凡是精细和有难度的钳工活总会交给范正常,一次厂里要做一个合成塔的内件,范正常是主要的制作者之一。这个内件复杂而精细,其中直径约500毫米的热交换器要插满数千根直径6毫米的细钢管,这些钢管又要穿过一层层折流板。在我看来这些折流板上的孔只有开模冲压才能做好,钢管要自上而下一根根全部穿入,折流板在加工时若略有偏差,就穿不下去。两端的两块约三十几毫米厚的孔板,也要钻满密密麻麻的孔,好像没有精密的自动机床就难以拿下。我们钻一块十几个孔的法兰盘就常常钻不准,几千个孔几乎挨在一起,其中有一个稍偏就全废了。范正常先花了好些功夫,把一台已经用得相当破败的摇臂钻床修理得十分精准。然后靠划线和笃洋铳的原始方法,神使鬼差地将两块孔板上数千个孔都打好,再把几十块折流板叠起来,与孔板夹在一起钻孔。最后把细钢管全穿了进去,让我领略了什么叫功夫。
我感觉范正常的可贵之处是他的谦虚,他技术精湛,毫无架子,总会主动承担一些有难度和有风险的工作,也总能漂亮地完成,但从不以为自己高人一头。他是厂里第一个搞起重的人,早先检修时总请安装公司的起重队来帮助吊装,但有时很难请到或者来了不多的几个人,不够应付。一次有一个较小的自制设备要吊装,他就试着自己干,第一次吊装没有把握,若出点什么事就得兜着。他很沉着,做了充分的准备,干得相当利索。从此开始自己搞吊装,每一次他总会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没有出过任何事故。再后来要吊装的设备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厂里成立了一个起重队,一位来厂时间不长的工人当了主手,他再没有在最主要的位置上。但凡是遇到有较大的工程人手不够或另有零星的活,他还是会去帮忙。
往往开拓者离去,给个名誉队长或者顾问干干的事很常见,但范正常从来不计名利,没有位子、地盘、圈子的概念。我想这是因为他生存的资源都在自己的两只手上,既源于自信,亦出于无私。有人总在为自己打算,有人则从来只为大家着想。记得某位作家曾说:这个民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缺的就是笨人,范正常应该就是这样的笨人。还有一段话就像专为范正常们写的:天下大事,不成于机巧浮华,而成于朴诚勇毅。拥有亿万守望者,国家的繁荣,民族的强大,才有持久的续航能力。
几台车床造好后不久,范正常的一个徒弟评上了省劳模,据说和参与修复与自制几台车床的工作有关。虽然是厂领导在操作,但工人自己应该可以申诉,没有听说范正常申诉。后来有人说这个荣誉原来是要给范正常的,但他坚决不要。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肯定:范正常没有把荣誉看得很重。我们上小学时就曾读到写在墙上的大标语:发扬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见先进就学,见后进就帮的共产主义风格,我觉得讲的对。应该从两个方面来看待荣誉,一方面是授予方固然要做到真实、严谨、公正和具有代表性,另一方面不管是否得到,被授予方或者不被授予方则应该谦虚、淡泊名利,因为标杆总是少数。但真正做到淡泊,是要有气度的,范正常做到了。
虽然范正常不是一名党员,但他所付出的一切绝对不亚于一个为共产主义这个美好理想而奋斗终身的奋斗者。在1970-1980年期间,由于当时技术人员的匮乏,为满足兄弟工厂的需要,范正常不辞辛劳先后奔波于上海、长兴、昆明之间,为他们的生产车间带去技术支持和经验传授,那一会他的女儿才刚刚出生不久。我认为他真心领悟了什么是共产主义精神:无私奉献、平等团结、人民利益高于一切。[注]
我离开化肥厂后不久,听说范正常在一次事故中受了伤。检修结束后,他带领一群工人用一辆大平板车将一台废旧的设备拉到废品仓库去。出了厂门口的桥到仓库大门口是一段下坡,范正常担心大门里面会突然走出人来被撞了,就要先去门口看一看,确定没有人时再让车下来。就在他刚走到门边时,载着沉重设备的大车留不住已沿斜坡溜了下来,把持的人根本拉不住它,在慌乱中失控了。范正常被逼在门柱边无法躲避,车的钢架把他的大腿骨撞成粉碎性骨折,从此留下了深度残疾。我听到这个叙述后觉得没有走形,因为他总是身先士卒,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这符合他的处事方式:踏实苦干,不畏艰辛,一切都是用自己辛勤的汗水浇铸而成。
很快就步入了老年,前几年我在女儿家待了一段时间后回家,本想去看看范正常,却听说他已在不久前去世了。说是患了癌症,家里人历经三年为其各地就医。但最后还是无力回天,令人不胜唏嘘。
再不能对话,长期的交往让我能理解范正常的心思。他是个精致又坦荡的人,因为心底坦荡,毫无杂念,所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高超的技艺和非凡的耐力往往使功利显得渺小,我们这代人还面临着整体生存和发展的危机,需要不懈地努力,方能战胜困难,实现他们人生的使命。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做了有意义的事情后得到的满足感。
范正常是一位我十分敬重的伙伴,现在我能做的就是把我所看到和听到的记下来,努力保留他的踪迹,使之成为我们那个时代工人形象的一点记录,即是沧海一粟。
[注]:这一段是范正常的女儿在初稿征求意见时加入的,借此谨向范正常父女二代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