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渔叔担起了组织族人驱疫的重任,他给聚落里所有的人都分派了相应的职责。
羽负责熬药,他从早到晚地围着那几支大陶翁转,忙碌对他来说反倒好受一些,因为一闲下来他就会想到濯,那种思念就会像藤蔓一样静静地蔓延开来,占满他的心胸,让他无法呼吸,也无从排解。好在经过大巫凡的驱疫和连日来持续派发汤药,生病的族人们都在明显好转,聚落里也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这一天,陶叔、稻叔和老族尹忽然回来了。
陶叔和稻叔的眉宇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振奋,而老族尹那张原本愁容满面的脸也舒展了开来,步履间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气度。三大长老并没有说什么,但寨子里敏感的人已经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变动接踵而至。先是在一个月暗星稀的夜晚,渔叔带着一队族人背着行囊神秘地离开了聚落。接着,陶叔和稻叔便开始组织人手,清点、捆扎聚落里积存的石斧、骨耜、草席、麻绳、以及稻种和肉干。而寨子唯一的出入口,也由檀安排了把守的族兵,虽然人们的进出并没有受到限制,但这在以前却是没有过的情形。
族人们私下里纷纷议论:“这是要走哩!”
羽跟着陶叔,忙着将那些陶罐和石器搬来运去。他一直心神不宁,只盼着这搬迁的时日能晚一天,再晚一天,好找机会再去见上濯一面。在这动荡不安的日子里,这几乎就是他心中唯一的念想。
这天正午,寨门处忽然一阵骚动,竟然是芊吉氏的大巫谷自一人来了。他依然穿着红色的巫袍,进得寨来,那双锐利的眼睛匆匆扫过忙碌的人们,以及集中堆放在空场上的物品,随即虎着脸,径直朝着陶叔小屋走来。
陶叔正在屋中,听到脚步声,刚抬起头便见大巫谷已推门进来,劈头问道:“你们这是要去投赤望?”
陶叔脸色骤变,拿在手中陶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小屋中光线昏暗,大巫谷看不清陶叔的脸色,但陶叔的反应和那无法掩饰的惊惶,让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瞬间消失了。大巫谷一时也愣在当场,望着这位多年的老友,竟也说不出话来。大巫谷虽然隐约感觉到泰民氏近来举动异常,似乎有什么大事在暗中酝酿,但他还是不相信泰民氏会背叛联盟,因此一听到传闻便立刻跑来好友陶叔这里,想问个究竟。
陶叔已经两次前往赤望城,他当然也知道这些天渔叔正带领部分族人在涢水西岸秘密建立临时营地…… 这些举动虽然已尽量做得隐秘,但怕的就是这事的牵扯太大,难免会被人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他此刻心惊的并非大巫谷,而是既然大巫谷能怀疑泰民氏,那么掌控着整个联盟、势力更为庞大的举邑恐怕也已经察觉了此事。只凭直觉,陶叔立刻就猜到,这消息是从羽那里泄露出去的——羽告诉了濯,而濯,或许在不经意间告诉了她的师傅,大巫谷。
就在陶叔和大巫谷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透过门缝可以看到,檀已经带着族兵赶来了。
原来,泰民氏聚落早已是外松内紧,大巫谷这等重要人物一进出现,便有人飞报给了老族尹和檀。为了防止事态扩大,老族尹当机立断,决定先封锁消息,下令将大巫谷“请”到一处半地穴式的储物小屋暂歇,实则便是关了禁闭。另一边,在陶叔的厉声追问下,羽也承认了自己曾将部落迁徙的事告诉过濯。于是,这个给全族招来大祸的年轻人,也被毫不留情地羁押起来,与大巫谷关在了一处。
事态急转直下,已容不得丝毫拖延。
老族尹立刻召集了全体族人,寨子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被迅速聚集到寨子中央的空地上。檀则指挥族兵封锁了寨门,严禁任何人离开。
老族尹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台上,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族人们!我们泰民氏人来这里安家,已历三代,耕作从来没有过懈怠,祭祀一直不敢不虔诚。可是上天却连连降下灾殃,洪水一次次地淹没我们的家园,疫病接连夺去孩子的性命。而联盟之主举邑,始终无视我们的恳求,再这样下去,我们将失去生存之基。好在先祖之灵和天上的神明并没有抛弃泰民氏人,我已得到了明白的兆示:我族将离开这里,前往夏水东岸的苍梧之野建立新的家园!那里水草丰美,土地辽阔,足以让我泰民氏繁盛兴旺!”他略微停顿,环视众人,面色更加严峻:“然而,我们迁徙的计划可能已经泄露。举邑的责难和攻伐随时将至,时间紧迫,各队即刻按计划开始行动!”
按照计划,渔叔已先行一步,在赤望联盟的默许下,于涢水西岸建立了临时营地,接应后续族人;檀将率领族兵主力,护送族中的老弱妇孺由陆路先行,西渡涢水;陶叔则负责指挥族中所有的舟船,装载难以搬运同时也是最重要的粮食、猪牲、陶器、织物、以及各种木石骨蚌工具,走水路沿大泽西行;两路去渔叔建的营地汇合,再分批前往苍梧之野。而最为艰巨和危险的任务落在了稻叔肩上。他要带领两百名精壮的族兵断后,留守聚落,尽可能拖住赶来的举邑军队,直到檀护送大部分族人渡过涢水,他们才能撤离。
命令既下,整个泰民氏聚落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顿时躁动起来。
大巫谷和羽被关押在一间半地穴式小仓房里。四壁是夯土垒成,仓房早已经搬空,只有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束干草,唯一的小窗开得很高,一束昏红的阳光斜射进来。屋外,急促的脚步声、低沉的催促声、以及孩童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显得一片纷乱与仓皇。可在这小屋内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门缝间隐约可见外边两名守卫晃动的身影。
“好个陶长老,好个泰民氏!”
“竟然背友叛盟,竟敢囚禁本巫!”
大巫谷一边压抑着怒火低吼着,一边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他喘着粗气,显然内心极度愤懑。过了好一阵子,依然无人理会,大巫谷只得悻悻然停下,站在屋子中央,独自生着闷气。羽则蜷缩在另一个角落里,双臂抱膝,低着头,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自己一时口快,竟给全族招来了灭顶之灾。此时在他的心中,悔恨、自责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压得他几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大巫谷慢慢冷静了下来。他转过身,仔细打量着角落里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身影,忽然觉得眼熟——这不正是在瓠山搏杀貔兽救濯的小子吗?
“这位是瓠山救人的小兄弟吧,”大巫谷的声音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好奇,“你为什么也被关进这里?”
大巫谷这么一问,直戳中了羽心中痛处,他头埋得更低,带着哭腔小声嗫嚅道:“我……我害了族人。就是因为我把迁走的事告诉了小濯,才让大巫知道了消息的……”
谁知大巫谷听了,却发出一阵嗤嗤的冷笑。他背着手,走到羽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盯着羽看了半天,才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哼,就凭你?你们泰民氏人未免也太小瞧我大巫谷了吧!”
“啊?”
大巫谷的话让羽心中一震,他抬头看着大巫谷,眼中还有模糊的泪水,但跟多的却是茫然。
“你和濯还有什么事瞒着本巫?说来!”
大巫谷突然厉声喝道,声如炸雷,在斗室里回响。
羽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问惊得猛然跃起,或许是压抑和绝望到了顶点,反而让他迸发出一种豁出去的勇气。他迎着大巫谷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大声反驳道:“没有!要说这本来是我俩人的事,我都不怪小濯,她更没有什么对不住芊吉氏族人和大巫您的地方!我自家生死由天,还能怎样!”
大巫谷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心中暗叹这小子倒真有几分血性和担当,可惜太过青涩莽撞。他不再施压,而是降低了声调,带着讥讽的意味喝道:“小子放肆!你成什么能?不怕死就有用吗?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吧!这么没头没脑的就把小命丢啦,让小濯怎么指望你这种蠢蛋!”
羽当然知道族规的厉害,像这样泄露族中重大秘密的人,是要处死的。大巫谷这一番喝骂像是兜头一瓢凉水浇下,让他刚刚鼓起的那一腔血勇瞬间消散。羽一下子又颓然坐倒回昏暗冰冷的墙角里,万念俱灰。
天色渐晚,仓房内愈发昏暗。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名族兵走了进来,为首的小头目面无表情地对羽叫道:“羽,时候到了,跟我们走吧!”
陶叔跟在几人身后,步履有些踉跄地顺着门道走了下来。看着蜷缩在墙角的羽,这个他从蹒跚学步亲手带大的孩子,陶叔心如刀绞。他想在最后时刻,和羽再说几句话。族兵们识趣地退到了门外等候。
陶叔颤巍巍地走到羽的面前。
羽抬起头,看到那张布满悲戚的熟悉面容,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陶叔不忍看他,将目光投向黝黑的、结着蛛网的草棚屋顶,声音沙哑地说道:“羽啊羽,想你阿爸当年是何等英雄,他为族人战死,灵魂守护在这大泽之畔,享有族人的祭祀和尊崇。可你偏偏犯下毁族的大罪,我……我对不起你阿爸阿妈啊!”陶叔想起了很多久远的往事,想起羽的母亲——那个陶叔一直不能忘怀的女人,临死前对自己的托付。他仰着头,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苍老的脸颊滚落。
羽低头蜷缩在墙角,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不敢再看陶叔一眼。
过了好一阵子,陶叔勉强稳住心神,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对羽说道:“羽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羽起身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害了全族,罪有应得。”说着,他默默地从腰间解下一柄兽骨匕首递给陶叔,说道:“陶叔,代我把这还给小濯吧…… 跟她说,我不能去和她告别了。”
陶叔粗糙的大手接过还带着体温的骨匕首,深深地叹息道:“唉,当初你阿妈…… 也是濯这个年纪…… 我答应过她要把你带大,平平安安……我,我没脸去见你阿妈…… ”陶叔老泪纵横,再也说不下去了。
“嘿嘿,老家伙!你的眼泪就这么轻飘吗?”
站在陶叔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大巫谷,突然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开腔搅散了小屋中悲戚的气氛。
陶叔闻声,猛地转头,直视大巫谷,脸上悲容未消,已平添了几分怒意。
大巫谷却毫不理会,只斜了陶叔一眼,自顾自地说道:“让两个半大孩子稀里糊涂地顶了这么大一个罪名,泰民氏上上下下就没个明白人!好好问问清楚很难吗?老陶啊,你可真是白活了这一把年纪哩!”
陶叔浑身一震,冲口而出道:“大巫此话怎讲!”
大巫谷面露不屑的轻笑,“你泰民氏可是派人在涢水西边建了个营地?赤望联盟那边不少族巫都知道。这样的事还要等采药的女弟子来告诉我吗?那本巫怎么在这大泽之畔立足!”说着,他又瞟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羽,“我说过你小看本巫了,傻小子!本巫自有消息从涢水西岸那边来,濯那丫头,其实没说过任何泰民氏叛盟的事!你小子若是不说,嘿嘿,本巫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事她竟敢隐瞒!”
“啊?”羽瞬间明白了,自己错怪了濯!
小濯答应了自己的事,连她最尊敬的大巫谷都隐瞒了!而自己呢?不仅稀里糊涂地认了这死罪,就在刚才更是亲口向大巫谷证实了小濯的知情不报!这世上,还能有人做得比这更愚蠢、更对不起小濯的吗?巨大的悔恨疯狂地噬咬着羽的内心,他恨不能立刻在墙上一头撞死。
陶叔此刻也意识到大巫谷的所说的话牵涉重大,他顾不得其它,急忙出了屋去,吩咐了门口的族兵:“你们先不要行动,我去叫族尹大人来!”说完,人已经迅速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陶叔气喘吁吁地找到老族尹和稻叔时,正好有族人慌慌张张地来报——举邑的传令使到了。
举邑的传令使和随从一进寨门,就被早有准备的檀带人捉拿了。一番讯问之下,果不其然,泰民氏意图叛盟的传闻,已经传到了举邑。城主和大巫光震怒不已,立刻遣使来责问,并要求泰民氏首领亲自赶去举邑解释。
现在情况再明白不过。既然举邑方面已经得到了风声,那么再关押大巫谷不仅毫无意义,反而会彻底得罪芊吉氏,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大巫谷身份尊贵,以往对泰民氏又多有恩德,老族尹、陶叔和稻叔三人,此时也顾不得脸面,一同来到关押大巫谷的小屋,赔礼道歉。
大巫谷脸色依旧难看,他愤愤然道:“你们几个,真是老糊涂了!抓我,又能堵得住这大泽上的风吗?又能拦得住举邑飞出的命令吗?”说完,他瞥了一眼角落里颓然不语的羽,冷哼道:“本巫看在这个傻小子份上,再劝你们一句,有这功夫关自己人和老朋友,不如想想,有没有有其他的传令使在去更西边的路上哩!”
大巫谷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拂衣袖,也不再看他们,昂首径直走出了小屋。
陶叔见状,赶紧跟了上去,亲自送大巫谷出寨。
老族尹看着大巫谷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角落里的羽,一时还有些茫然。
一旁的稻叔却忽然脸色骤变,大叫一声,“不好!”他一把抓住还有些懵懂的老族尹,忙不迭地叫道,“来人!快!快派几队人往西边去,拦截举邑的传令信使!”
虽然证实消息并非是从羽这里泄露的,但他将族中机密告知外族的女子,终究是犯了族规的。不过经由大巫谷看似嘲讽实为相助的一番提点,加上陶叔、稻叔的反复求情,老族尹终于网开一面,同意让羽留下,参加由稻叔带领的、最为危险的断后任务,算是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不久,派出的族兵陆续返回,果然又截获了两名举邑派往其泰民氏西边氏族的传令使,并将他们一同押回了寨子。神情凝重的稻叔,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天色渐暗。老族尹、檀和陶叔带领的几路队伍已经分头出发了。
寨子里空寂了许多,只剩下稻叔和留下断后的族兵。稻叔吩咐关了寨门,人们一边抓紧加固围墙,一边点起多支火把、升起更多的炊烟,作出大部分族人尚未离开、一切如常的样子,以迷惑即将到来的敌军。
羽被分派到东边寨门处放哨。他骑坐在由粗大原木捆扎而成的墙头上,望着坡下树影朦胧的原野和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泽,他回想着这段时日,算上瓠山独斗大貔,上天已两次放过自己这条小命了。这其间的种种对他这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都堪称大起大落,一切来得又是那么突然,让他几乎无暇细想、更难以消受。如今前途未卜,自己还是戴罪之身,当真是活一天算一天了。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忽然有种异样的轻松感。只是现在没机会跑去和濯告别了,日后两人的族群处在敌对联盟,更难再见。然而,一想到自己竟那样愚蠢地错怪了濯,还让大巫谷知道她知情不报,也不知道她将会受到怎样的责罚…… 羽的心中便又被更深的懊悔、自责和担忧填满。
“唉,想再多也没用了!”
羽长出了口气,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抛开,重新望向坡下那片寂静昏暗、危机四伏的原野。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黑影正沿着山坡下的小径,跌跌撞撞地向着寨门方向奔来。来人越来越近,那奔跑的姿态有些熟悉……
看到了墙头上的羽,那人猛地甩掉了头上的大斗笠,边跑边用力挥着手臂。
一个带着哭腔却又充满惊喜的女声,穿透了朦胧的夜幕,清晰地传来:“羽,是你吗!”
“小濯!”
羽的心脏几乎跳出了胸口,他没有任何犹豫便从两人多高的墙头一跃而下,连滚带爬地冲下坡道,向着那个心中日思夜想的身影飞奔而去。
“羽,你还活着!”
濯显然是一路赶来,跑得腿软,此刻见羽安然无恙,惊喜交加,一个踉跄扑进了羽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