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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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龙山时代》007云梦城邦

(2025-10-14 17:19:21) 下一个

 

两条大船顺利返回了泰民氏,陶叔心中的喜悦却一扫而空。

聚落四周,洪水过后留下的湿腐气息尚未散尽。就在羽和陶叔前往赤望的这几天里,疫病如同泥沼里那无形的瘴气在族人中悄然蔓延,连平日里精神矍铄的老族尹也染上了。只是毕竟这一次陶叔换回了稀缺的稻米,这多少让愁苦中的族人们心中稍安。

可人们并不知道,冥冥之中上天已经赐予了泰民氏人新的希望。

没过几天,前往苍梧探察的稻叔和族人们也匆匆赶回了聚落。一直沉稳的老族尹没容得片刻耽延,立刻强撑着病体,传令召开了长老会。陶叔、稻叔、渔叔,以及老族尹的儿子、族兵首领檀,相继来到老族尹的简陋草屋。灶坑里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烟气中有一股熏燎樟叶的味道。

陶叔首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略显沙哑。

几人从陶叔口中详细了解了这次赤望之行,尤其是大巫南本人对泰民氏的加盟非但没有丝毫推诿,反倒颇有促成之意。

接着轮到稻叔,这次他亲自去了夏水的苍梧之野。

在稻叔看来,夏水两岸有广阔的河谷滩涂,有水流携带的肥沃淤泥,是待开垦的沃土。东岸靠近九嶷山的山坡台地,林木葱郁。夏水中游目前虽然已经有人拓荒,但仍有大量的土地可用来建立新的聚落。

“只是,”稻叔的话锋一转,道出了心中最大的忧虑,“那地方好是好,只是林木深深,藤蔓纠缠,要伐树辟土,非得投入大量人力、耗费数月之功不可。即便我们举族奋力、开荒播种,想要等到收获,也需熬过漫长的时日。迁过去的头一年,怕是难有象样的收成啊!”

“稻叔顾虑的是。”渔叔的病已好了大半,他接过话头,声音也洪亮了几分,“不过只要人手足够,依山傍水之地,还怕缺了吃食?我带着族人下河捕鱼,进山围猎,再采集些野菜野果,支撑一阵子,想来不成问题。”

渔叔的话带着自信与猎人的爽利。

稻叔却摇了摇头道:“渔老弟,话虽如此,可咱们以稻为生不知道多少年了,大多数族人狩猎的技艺早已生疏。何况,渔猎所得,不似稻米可以大量长时间地保存在陶瓮里,应对漫长的寒冬。等到草木凋零,河水封冻,猎物潜藏的时候,要想靠脚程所及的有限山林水泽来填饱这么多张嘴可就难了。”

稻叔的话说中了要害,这就是为什么从事渔猎的多是人数少得可怜的小部族。泰民氏人多是农人,一直以稻米为主食。这是不争的事实。渔叔张了张嘴,终是无法反驳,刚刚的那股豪气也泄了。

草屋内陷入了沉寂,只有柴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见老族尹始终眉头紧锁、闭目不语,陶叔犹豫再三,忍不住试探道,“这次去赤望,看到城中有多座囤粮的窖仓,个头比咱们最大的房子还要高。那大巫南一发话,便将咱们带去的硬陶换了粮食。他许下话来,说遇到难事都可以找他商量,不如咱们就与他约定,日后用我们泰民氏的硬陶,去换赤望的稻米。他们工坊的粗制红陶,远不如咱家烧制的。”陶叔说着,看了一眼稻叔,“只要熬过头一两年,以后不就好办了嘛!”

“这倒是个办法。”稻叔眼睛一亮,立刻表示了赞同。

接着,稻叔也转向老族尹,继续道:“那苍梧之地有夏水之便,南边连接着大泽,北边通达上游的沧浪水和夏地,正处于丹砂、玉石和盐巴这些贵重货运的水路要冲,确实是个好地方。咱们不该因为一时的艰难就畏惧不前。”

这一番话说得陶叔和在场的其他人都不住点头。

“只是这样一来,咱们距离盛产各种矿料和奇石的瓠山陶窑,可就太远了。”说到最后,稻叔特意看着陶叔,加重的语气中带着提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哎呦,说得是哩!我自己都还没有想到这个。”陶叔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稻叔,脸上的不安瞬间僵住了。显然,在整个制陶的事情都必须重新考虑的情况下,他刚才提出硬陶换粮食的想法就难说能有多少把握可言了。

病恹恹的老族尹,还是双眼微合,一只手无力地搭在身边的大陶罐上,半坐半卧,没说一句话。但他费力的喘息声似乎在告诉众人,在他那虚弱的躯体里,意识依旧清醒。转换联盟、举族远徙,这关乎泰民氏的存续兴衰,是天大的事,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草屋内的商议持续到半夜,却始终未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第二天,老族尹病情加重,到了无法起身的程度。泰民氏刚经历水患侵袭,又碰上疫病蔓延,如今主心骨也倒下了,各种猜疑和议论如同草屋墙角里的霉斑在迅速滋长。

 

自从瓠山受伤之后,羽一直被陶叔紧紧带在身边,这些天过去,他肩背上的抓伤已渐渐痊愈。

从赤望归来这几天,羽思念着濯,举邑一别虽然不过数日,却感觉如同度过了几个寒暑。

清晨,陶叔又面色凝重地去了老族尹的草屋。神秘而漫长的长老会已经持续两天了,想到陶叔必无暇他顾,羽便悄悄溜出了寨门,一路小跑,朝着邻近的芊吉氏寨子奔去。阳光驱散了晨雾,小径旁草叶上的露珠晶莹,打湿了草鞋,可他如同刚出笼的小鸟儿,只感到雀跃清爽。

芊吉氏聚落的地势稍高,洪水已经退去,族人们回到了水边的聚落。

羽溜进寨子,但随即就犯了难——他并不知道濯住在何处。羽正要找人询问,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几人正簇拥着一位老者向寨门处缓步走来。那老者身形清瘦,鹤发童颜,宽鼻突目。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竹斗笠,身上穿着一件青色葛布巫袍,上面的绘满了繁复的红色云纹,腰间悬挂着一个油光发亮的大葫芦,手拄着一根虬结的枯木巫杖。老者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后生,也戴着斗笠,都是一身利落的兽皮短衣。一个手持削尖的竹矛,背上负着硕大的药篓;另一个则用长棍担着行李,步履沉稳。

走在最前领路的一人,身穿红色巫袍,正是芊吉氏的大巫谷。他边走边和那老者说着话,态度颇为恭敬:“师叔祖既然执意不让小子带路,小子从命就是了。泰民氏的寨子地势低,水还未退,他们就暂住在西边那座高岗上,离此不远。沿着这条小路西去,当不会走岔。”

“本巫这次东来,原本并没打算来此停留,”那被称作“师叔祖”的老者声音洪亮,“只是途中临时受人所托,顺便去寻访一位擅长冶石的匠人。”

“哦?”大巫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笑了起来,“能让师叔祖特意绕道寻访的匠人,该不是陶长老吧?”

“哈哈哈,你这小子,真是灵通得很,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那老者也朗声大笑起来。

“师叔祖的事,小子不敢多打听。只是师叔祖此来,以灵药解了我族人疫病之苦,芊吉氏全族上下,不胜感激!”说着,大巫谷停下脚步,回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向老者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欸,举手之劳,怎好如此多礼!你快去照看病人吧,无需再送。”老者摆了摆手,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寨门口。

“是。师叔祖保重。”大巫谷应声止步,挥手目送三人上了路,这才转身回去。

想到濯是大巫谷的徒弟,跟着大巫谷或许就能找到濯,羽便远远地缀在大巫谷身后,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穿过了几排草房,来到了一片宽阔的空场。

这里位于芊吉氏聚落的中心,此时烟气蒸腾,人声鼎沸。只见场地中央架着十几口硕大的陶瓮,瓮下柴草烧得正旺,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四周人头攒动,显得有些嘈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而奇异的草药气味,既有些苦涩,又带着点草木灼烧的呛人味道。

只是一转头的功夫,大巫谷就脱离了羽的视线,不见了踪迹。

“这位小哥哥,看你面生,也是来拿药汤的吗?”

羽正踮着脚,在弥漫的烟气和人丛中努力寻找濯或者大巫谷的身影,忽然感觉衣袖被人拉了拉。他回头一看,是个抱着个小陶罐的小女孩,正仰头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好奇。

“哦,不是,”羽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道,“我来找濯。”

“濯姐姐啊,”小女孩恍然,抬手向场中一指,“她在那边忙着熬药汤呢!”

羽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烟气缭绕之中,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根本分辨不出濯在哪里。

“你跟我来。”小女孩见他一脸茫然,便主动拽住他的衣袖,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带着他在忙碌的人群中穿梭。

“阿姐,有人找你哩!”

来到空场中那十几支烟气弥漫的大陶瓮之间,小女孩扬声招呼了一句,便自顾自跑到一边去照看火堆了。

濯正在指挥着几个族人往沸腾的陶瓮中加入草药,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用袖子擦了把汗,扭头看见羽有些局促地站在面前,嘴角微微一翘,随即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脚边一个小木墩低声说道:“你先坐这儿等我一会儿。”

“阿姐,他是哪家的?我怎么没见过呀?”带路的小女孩回过身来,探头问道。

“没你的事。”濯板起脸,语气略显严厉,“好好看着火,别误了添柴,不然一会儿阿爸过来看到,又要说你。”说完,她示意还站着的羽坐下等,然后便转身去查看另外几口陶瓮去了。

小女孩见濯走开,便转向羽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又问:“你不是我们寨子的吧?”

“嗯。”羽并不想多说话,但干坐着自己也觉得别扭,便顺手拿起旁边的木柴,帮着小女孩一起添柴。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广场的另一边,濯的阿爸正有指挥着族人们排起长队,男女老少都抱着各式陶盆、陶碗,显然是在等待这边熬好的药汤进行分发。

“那你家是哪里的呀?”过了一会儿,那小女孩又忍不住小声问道。

羽轻声咕哝了一句:“泰民氏的。”

“泰民氏……”小女孩重复了一遍,忽然拉长了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哦——我知道了!你叫羽,对不对?”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重新上下打量着羽,目光里充满了好奇。

“看个火不够你忙的,还大呼小叫。”不知何时,濯已经回到那小女孩身后。

小女孩立刻缩了缩脖子,挪到一旁假装专心致志地拨弄起柴火来。

濯轻轻拍了一下羽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跟我来。”说完便转身向人群外走去。

羽连忙起身,紧跟在她身后。

走出喧闹的广场,远离了那股浓郁的草药味和灼人的热气,濯似乎轻轻舒了一口气,脚步也放缓下来。她平静地说道:“今天真是忙不开了,唉,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送送你。”

“嗯。”羽连忙应道。

这些天来的相思,赤望大城的见闻……他心中原有千言万语,此刻面对着心上人,却笨拙地不知如何说起。从广场到寨门这段不长的路上,不时有芊吉氏的族人过来与濯招呼,或是询问药汤的事,或是关切疫病的情况。濯都会耐心地应对。羽跟在她身边,更找不到机会说些体己话,只觉得这段路实在太短,仿佛一眨眼就走到了头。

来到寨门口,濯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羽,说道:“羽,你来找我,我心里高兴。”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诚,“可你也看到了,现在真不是说话的时候,这两天寨子里分派汤药,连我家那个最小的妹子都来帮忙哩。咱们有什么事,下次见面再说,好吗?”说完,她静静地望着羽,目光柔和却让人无法不接受。

仅仅是看到濯从容恬静的样子,听到她这句坦诚的话语,羽心中那份躁动的思念仿佛立刻就被抚平了。那是一种奇异的满足与安宁。羽带着几分恋恋不舍地嘟囔了声“好吧,下次。”说完便默默地出了寨门。

目送着羽的背影渐行渐远,濯轻轻叹了口气,才转身回去。

 

羽紧赶着回到泰民氏,一进寨门就发现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大满,那个大巫师真的是灵山下来的?”

“那还有假!檀带人将那大巫请去老族尹屋里去了,当时我就在边上听到的,是灵山的大巫凡。”

“大巫凡来找咱们陶叔做什么?”

“那谁知道,说不定是看上陶叔制的硬陶哩。”

灵山大巫凡来拜访陶叔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已经在族人中传开了。

羽听到族人们的议论,心中记挂陶叔,连忙加快脚步赶往自家的住处。走到门口,正好撞见陶叔神色匆匆地从出来,羽刚要开口,却被陶叔一把抓住胳膊,不由分说地拽进了屋里。陶叔反手啪地关上了屋门,脸上露出少见的紧张与严厉神色,压低嗓音焦急地问道:“小子!你快老实告诉我,青金的事,你有没有在外面跟人提起过?”

“没有啊!陶叔,我谁都没说!”羽被问得一愣,随即毫不犹豫地回答。

听到回答,陶叔紧绷的肩膀略微松弛下来,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陶叔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他随即一瞪眼:“你小子刚刚又跑去哪里了?现在我要去老族尹那里陪那位大巫凡,在我回来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屋里,哪儿也不准去!听到没有?”说着,他就要转身离开。

“陶叔!”羽想起在芊吉氏的见闻,急忙叫住陶叔,“我刚才在芊吉氏寨子里就看到那个大巫凡了!还有他那两个担着行李、背着药篓的随从。大巫凡在芊吉氏那里教大巫谷给族人们煮草药治疫病呢。”

“哦?”陶叔闻言立刻顿住脚步,猛地转回身来,吃惊地问道,“他能治那疫病?你都看到了什么?”

“真的,”羽使劲地点着头道,“就是那个戴大斗笠、穿青色袍子、腰上挂个葫芦的,大巫谷叫他‘师叔祖’。芊吉氏寨子里正在派汤药给病人喝哩!”

几句话让陶叔定在了原地,他眉头紧锁,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在羽回来之前,大巫凡已经来过,而且开门见山就问起了青金的事。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着实让陶叔惊出了一身冷汗,以为自己暗中联络赤望、意图转换联盟的事情已经泄露。若真是如此,对泰民氏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他一面强自镇定地拖住大巫凡叙话,一面叫人通知了病中的老族尹,只说有灵山的贵客莅临。此时,大巫凡一行三人,刚刚被檀引领去了老族尹的草屋。

虽然羽一口咬定对外从未提及青金之事,但陶叔心中依旧疑窦丛生。自己和这位大巫凡素不相识,为何他会特意来泰民氏找自己,还直奔青金之事?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陶叔在原地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知道云梦之地崇巫之风由来已久。而巫觋之道的源头,就在西方险峻的大江峡谷深处,被称为灵山的地方。相传灵山为开明氏所据,那里有涌出盐卤的山泉,还有生长着无数奇花异草的药山,更出产珍贵的丹砂。灵山之巫精通医术,而守护盐泉的大巫姑则是通达天地的神女,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莫测之能。许多强大的氏族,如西边的西灵氏、北边的赤望氏,他们的族巫在正式执掌祭祀之前,往往都需要远赴灵山,学习古老的巫术。而这位大巫凡,正是灵山开明氏的著名大巫。泰民氏虽非云梦本地的原生氏族,但对于大巫凡所代表的份量,还是心知肚明的。若是远在灵山的大巫都知道泰民氏向赤望送了青金重礼,那么转投赤望的意图会不会已不再是秘密了呢?

“这张巫觋的无形大网真是太可怕了!”陶叔越想越后背发凉,他挥挥手示意羽稍安勿躁,然后便出了门,快步直奔着老族尹的茅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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