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的暴雨终于停了,但云梦大泽却仿佛汇集了全天下的水,一眼望去,雾气迷蒙,浊浪茫茫。
大泽南岸,各氏族沿着水边搭建的数个码头此时都已没入水下,只剩零星的几根高大木桩还勉强露出水面,让人能推测码头原先的位置。为了装运烧制的大量陶器,泰民氏族人不得不在更高处的坡地上,用新砍的树木和坚韧的藤条临时搭起了一座单薄的木台,当作码头。
陶叔站在木台上,忧心忡忡,暗道:“看这架势,今年又是个大灾年无疑了。”
那炽热的窑火余温尚在,可是此刻成功出窑时带来的巨大喜悦,便如同被水浸透的柴堆,再难点燃。这两日,族人们清晨便聚在岸边,望着风雨中的大泽和依旧在缓慢上涨的水面,一筹莫展。祭祀先祖和云梦之神的烟火,从各氏族的营地升向灰蒙蒙的天空,带着人们的焦虑,祈求着接下来风雨之神能平息祂们那可怕的怒火。
“陶叔,芊吉氏的大巫谷来了。”
陶叔闻声,只见一红袍老者沿着水边踏着泥泞而来。
大巫谷腰杆挺直,袍服下面沾了不少泥点,气势却丝毫不减。他来到陶叔近前,并未过多寒暄,直接指着暂时放晴、呈现鱼鳞状高积云的天空,语气笃定地对说道:“陶长老,你看这云气,日行中天而无晕,风自东南来而力弱,明日必是无风无雨的好天。泽神已然平复了怒气,该是咱们启程的时候了。”
陶叔深知,泛滥时的大泽,水面之下危机四伏,因为水位抬升,往日熟悉的沙洲、暗礁皆被淹没,水面的边沿大幅变化,使得地标失效,航路难辨。泰民氏用的船有木筏、竹筏和两条长独木舟并排连成的双体船,但是不管是哪一种船,在这种风浪和急流中都极难驾驭。一旦搁浅或误入水下急流区,难免船毁人亡。但是大灾之时,族中不仅可能正指望着用陶器去交换粮食和盐巴,更需要的是自己带走的这些青壮劳力。这次来瓠山烧陶,已经耽搁了太久,大家早已经归心似箭,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想到此处,陶叔当即下了决心。
答应了大巫谷之后,陶叔便立即指挥族人开始装船。泰民氏有几支大木筏和一条双体船。大木筏由整根的杉木树干并排扎成,载重量很大。陶工们将那些小陶罐、陶壶装上大木筏,并用草绳小心翼翼地捆扎在一起。而大个的陶缸、陶釜则用草木和着湿泥封住口子,悬浮于双体船中部,再用坚韧的藤索牢牢地绑在横木上。
次日清晨,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族人便已聚集在临时码头。
果然如大巫谷所预言,天色澄澈如洗,只有微弱的东南风,是这些天来难得的适合行船的日子。芊吉氏的大巫谷带着濯登上了陶叔所在的那条双体大船。身手敏捷羽解开缆绳,最后一个跳上船。船队载着沉甸甸的陶器,和众人急切的心情,缓缓离开了大泽南岸。
船队打头的是最大的双体船。陶叔战在船头一侧,心弦紧绷,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握着一支竹篙,注视着前方。
奔流的洪水彻底改变了熟悉的航道,往日作为参照的特定树丛、突出的土丘、浅水区的芦苇荡,很多已被淹没。水面之下暗流涌动,不时有隐蔽的漩涡拉扯着半浮于水中的陶缸,扯动着双体船的木架,发出令人揪心的吱呀声。作为制陶能手,陶叔自认十指能感知到陶土最细微的差异,能掌控窑火最恰当的温度,但在这洪水泛滥的茫茫大泽中行船,他虽已全神贯注,但心中仍不免惴惴不安,并无把握。
羽上船后不久便凑到船尾的濯身边。身后,笼罩在晨雾中的瓠山轮廓渐行渐远。两人时而低声谈笑,时而指点着远处掠过的水鸟,仿佛即便是浮于浑黄汹涌的波涛之上,只要能和对方呆在一起,也再无其它的事需要担心了。
船队向东北方向而行,前面来到一处往日熟悉的浅滩,眼前的景象令人心惊:也不知是那个聚落的两条大木筏搁浅了,木筏的残骸像巨兽的骨骸般部分支楞着翘起,部分浸没在水中。破碎的陶罐和草绳散落在周围,不少完好的陶壶、陶罐正随着浊浪的水流飘走,有几人光着膀子站在及腰深的水里,费力地归拢着未被冲走的陶器,脸上写满了惶急与沮丧。泰民氏的船队经过,他们也只是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神望一眼,便又继续徒劳的努力。
这一幕,无声地警示着前路的艰险,让船队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揪心气闷,气氛颇为凝重。
东出云梦泽的大江口已然在望,那里是多道水流汇集之处,湍急莫测,即使在平时也是行船最危险的地段,更何况是洪水泛滥之际。陶叔紧锁眉头,脸上的神情异常严肃,似乎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努力辨认着水势的变化,大声指挥着,小心避让肉眼可见的湍流和漩涡。
就在这时,一个红色的身影连续两个起落,稳稳地站上了另一侧的船头,不用问,正是大巫谷。
大巫谷目光坚定,脸上笑意从容,对陶叔微微颔首,扬声说道:“陶长老啊,前面就到大江口了,水脉紊乱,暗流交错。如果你信得过本巫,这一段就让我来领航吧!”
陶叔当然知道,这位芊吉氏大巫常年往来于大泽之上,穿梭于各部族之间,见识广博,对大泽的水情、天象谙熟于心,且向来言出必践。听到大巫谷的提议,他丝毫没有犹豫,转头道:“好,我正有此意!烦劳芊吉氏大巫,兄弟受教了。”
“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
豪迈的笑声在空旷的水面上激荡开来,船队众人紧绷的心顿时随之一松。
大巫谷果然不凡。
他并不是低头紧盯近处翻滚的水花,而是立于船头,身形沉稳如山。他时而仰头观测日头和远山的方位,时而侧耳倾听不同水流冲击船体发出声响的细微差异。顺着水势,让船队沿着一条看似迂回却水流变化平稳的弧线,巧妙地避开了大江出口附近水域最汹涌的暗流和巨大的漩涡。
陶叔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暗暗佩服,心道:这水上行船的学问,定方向、察水纹、辨声音,竟也如此精深玄妙,丝毫不亚于他掌控窑火的技艺。
在大巫谷沉稳的引领下,整个船队有惊无险地驶过了最危险的水域,来到了相对平静的云梦泽东北岸边。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看向大巫谷的眼神,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感激。
船队转为向西而行,北岸的景象却愈发令人担心。
船队先是经过了几个依附于举邑的小聚落。他们的稻田和低矮的房屋已完全被水吞噬,只剩几片屋顶的茅草在水面漂浮。临近岸边的水面漂浮着树枝、草屑、和木料,甚至还有泡得肿胀发白的动物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洪水的暴虐。空气里弥漫着水腥味和腐烂植物混合的不祥气息。高处有些匆忙搭建的简陋窝棚,没有人象往常一样向船队招手。
终于,芊吉氏的聚落也出现了。
寨子外围用于防御和排水的宽阔环壕大部分与大泽已连成一片,几乎无法分辨。环壕内侧部分高起的夯土堤坝垮塌了一大段,露出新鲜冲开的黄土断面。所幸聚落中心建于台地之上的几座主要房舍还能露出水面,远远望去,像几座孤岛。北面原本是丘陵的山坡上,芊吉氏族人们正忙碌地将各种物品往更高处转移,人们走走停停,显得散乱而疲惫。
濯望着被浑黄洪水破坏的家园,想到家中的亲人,眼圈已经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羽站在她身边,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默默地帮他提起采药的背篓,用结实的手臂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大巫谷的目光扫过受灾的聚落。他面色凝重,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陶叔肃然道:“陶长老、各位,就此别过,愿神灵庇佑咱们的族人。大家保重。”说罢,他便跳下了船,扶着濯,趟着齐膝深的浑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岸边迎来的一群芊吉氏族人走去。
看到芊吉氏的惨状,泰民氏众人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因为大家知道,泰民氏聚落的地势比芊吉氏还要低。
很快,船队抵达了泰民氏的居住地。最坏的预感应验了。
眼前只有一片浑黄的水泽。
熟悉的稻田、精心编织的竹木栅栏、升起过无数炊烟的茅草屋顶全部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几株高大的桑树和栎树顽强地伸出水面,枝桠上还挂着洪水带来的树枝、破布、和茅草。周围的水面上漂浮着散乱的木料、竹竿,编织的席子,以及溺死的家畜尸体,惨不忍睹。
陶叔的心直往下沉,焦急地四处张望,不知该去哪里靠岸。
就在这时,远处划来一条独木舟,那操舟人大叫着向他们使劲挥手,正是奉命在此等他们的族人,已经有数日了。
在那独木舟的引领下,船队绕过树丛继续西行,很快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块平顶高地。这是一处相对孤立的突兀高岗,顶部平缓,三面陡峭,唯有朝东的斜坡稍缓。它高出岸边的平地很多,即便水势再大,也绝难漫上去。前些年,泰民氏人吸取连续遭受水患的教训,开始在此营建备用仓储和避难之地。此时,高岗之上,一片简陋的茅草棚和木围栏已初具模样。可以看到老族尹、农长老稻叔、负责渔猎的渔叔、以及族兵首领、老族尹的儿子檀,正在指挥着族人在高岗四周修建围栏,在东面的土坡上搬运物资。
陶叔的船队来到岗下的水边靠了岸。渔叔带着几个族人迎了上来。他眼窝深陷,衣服和裤子上都沾满了泥水。“这次大水来得又快又猛,没两天就漫过了环壕,冲毁了寨墙。”渔叔紧紧抓住陶叔的手臂,嗓音沙哑地叙说着灾情,“族人只能赶紧逃来这高地,各家地穴里储藏的稻米很多都没能及时抢出来,被水泡了。”
正说话间,老族尹和稻叔也拖着疲惫的步伐从高岗上走了下来。和渔叔一样,两人也都是一身泥水,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历经磨难的不屈韧劲。
大家简单地见礼之后,稻叔和渔叔匆匆返回高岗工地,陶工们开始将船上的陶器解了搬上岸。
老族尹将陶叔拉到一旁僻静处,找了两块还算干燥的大石头坐下。
“连年的水患,已经让咱泰民氏元气大伤,储存的粮食屡屡被毁,重建房屋消耗了大量民力和物力。”老族尹的声音低沉而无奈,“族里人已经商议过了,眼前这处高岗虽能暂时避水,但地方狭小,坡陡路滑,取水困难,根本无法容纳咱们全族人长期生活,更别说壮大兴旺了。咱们虽然不是这大泽本地土生土长的氏族,这些年来,你也知道,族里能想到的敬神和祭祀就从没有懈怠过,族人的心不可谓不诚,祭品也从来都是毫不吝惜的,可水患不仅没断,这一次反而淹没了整个聚落。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放弃这片不祥之地,举族迁徙,寻一处无水患之地,重建家园。”
陶叔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着。
他知道辽阔的云梦大泽滋养了无数聚落,光是北岸就有夏水、涢水、举水等几条河流汇入大泽,两岸的村寨星罗棋布。而这些大大小小的氏族部落,多少年来已经形成了三个以强大城邑为核心的联盟。大泽西岸的西灵氏联盟,占据着大江西来的入口,连通上游的灵山,是最古老的联盟;大泽北岸、涢水以西的赤望联盟,占据了夏水两岸,实力最为雄厚;涢水以东的举邑联盟,背靠大别群山,控制着云梦泽东出大江的咽喉,实力仅次于赤望。泰民氏和芊吉氏都是举邑联盟的氏族,尊举邑为盟主,战时共同出兵,同时也受其庇护。若要举族迁徙,即便有地可迁,那也是要盟主点头的。
“族中可有已经相中的迁徙之地?”想到此处,陶叔不禁问道。
“还没有。”老族尹摇了摇头道,“我们几人合计,等你回来便一同去一趟举邑,和那城主商量此事。”
数日之后,赶往举邑的泰民氏队伍启程了。
老族尹和陶叔、稻叔两位长老带队,青壮后生们担着上等的陶器和米酒,为的是去举邑的集市上换回急需的粮食。羽作为随从也跟在队伍里。虽然是第二次到举邑,但相比于自家的中型村寨,举邑大城总让羽觉得看不够。
举邑环壕之内,高大的夯土城堤历经了这些天的雨水冲刷,眼见着多处已需要修补。但毕竟离开大泽有一定的距离,大城并没有遭受洪水侵害之虞。入口处的城堤上就是举邑的大市。虽然大泽沿岸刚遭受了大灾,但大市反倒比往日更加拥挤。远近聚落的人们来到这里,交换着急需的盐巴、所剩不多的粮食、重建家园必备的石斧、石锛、粗纺的葛布、编制的草席,以及少量珍贵的玉饰、蚌器,人们谈论的话题都离不开这场大水和自家的损失。相比于泰民氏村寨的质朴,举邑的喧嚣、各色人等的交易和丰富的物品,让羽感到目不暇接。
泰民氏众人寻了客舍安顿下来,老族尹只带了稻叔和陶叔两人去见城主。
城主的大屋位于举邑中心,是城中最高大的建筑。它以夯土筑基、内外两层擎檐柱从四面支起巨大的重檐覆草屋顶。大屋的前方的空场两侧立有高大的木杆,杆顶上装饰着巨大的赤色凤羽,那正是举邑氏族的图腾。
老族尹三人的到来,早有小使通报。很快,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迎了出来。只见他身穿宽大的巫袍,以鲜亮的红色上等细葛布制成;以打磨光滑的青玉簪束发,胸前挂一串碧绿的荆石项链,气宇轩昂,自带威严。
“若本巫没记错,三位想必就是泰民氏的长老啦。”那汉子微微颔首,声音洪亮,目光扫过风尘仆仆的三人。
“正是。好久不见,大巫一切可好?”老族尹连忙回话,三人都恭敬地行了礼。
原来,此人便是举邑的族巫,大巫光。
简单寒暄后,老族尹说明来意,大巫光便领着三人穿过前轩,进了城主大屋的厅堂。
虽然木骨泥墙建在内层擎檐柱后,但厅堂依旧宽敞,地面是刮过的红烧土,显得干燥而坚硬。墙壁涂抹了细腻的白泥,整洁而光滑,还有用朱砂绘制的纹饰。厅堂光线稍暗,却更显肃穆。正中铺着草席的高座上,是一位身形消瘦的年轻人,脸色有些苍白,披散着头发,身着宽松厚实的蓝色细葛布袍,眉头紧锁,透出一丝疏离又略显疲惫之态。他便是举邑城主,联盟的首领。旁边还有三人,左手边的一位身形健硕,面色冷峻,看上去是一名武者;右手边是两个年轻人,身上的巫袍与大巫光的式样相近,只是质地不同,是粗葛布的。
大巫光引三人和城主见了礼,介绍了在场的几人。
那威严的武士是举邑的族兵头领,两个年轻的巫汉是大巫光的弟子,巫燕和巫雀。
接着,老族尹讲述了泰民氏连遭洪灾、聚落尽毁和存粮告急的惨况,以及恳请联盟准许举族迁徙、划拨新地的请求。城主听罢,目光略显茫然地转向了大巫光,显然这位经验丰富的强势大巫才是举邑真正的话事人。
大巫光沉吟片刻,面色凝重地开口道:“泰民氏的遭遇,本巫深感同情。只是,今年这场大水,威力远超以往历代族老的记忆,联盟之内,西到涢水,东到大江口,几乎没有哪个氏族聚落能够幸免。我们举邑周边的几个属邑,也多是房倒屋塌,田地淹没,损失惨重。如今,所有部族都在向高地迁移,未被占据又适宜居住、耕种的土地,已如同大泽中的孤岛,稀少难寻了。”说罢,他示意身侧的巫燕和巫雀向泰民氏三人示以详情。
巫燕和巫雀随即展开一卷浅黄色葛布,置于泰民氏三人面前。
俯身细看,又经由二巫在一旁反复指示和讲解,三人这才弄明白,布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用朱砂绘制的简单标记,竟都是河流、山丘、和聚落,而其中标在大泽边上的小圈便是他们自己的泰民氏了。交谈中,巫燕和巫雀指了图上几处地点,都远离大泽和水道,要么是贫瘠的碎石岗地,要么是难以开垦的茂密林地。
泰民氏三人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心情也愈发焦虑。
“大巫,” 老族尹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大巫光,声音带着急切与恳求,“请您明察,涢水之东,或是举水之地,难道就再无一处可去之地了吗?我族不敢求多求广!”
巫燕闻言板起了脸,语气中带出几分爱莫能助的不耐:“非是我等不愿相助,刚才几位长老不是也看到了吗?东涢氏已获城主允准,迁往涢水上游最后那片空地。而举水两岸的土地,也早被联盟中的各族占完了呀!”
“若是实在无法,”一旁的巫雀接口道,“东边,远离大泽之处,还有些山地,三位长老以为如何?那边至少地势高,无水患之虞。”
“不可!”听到这话,稻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否决了:“那是山石之地,土层极薄,远离水源,难以辟为稻田。我族人丁众多,单靠狩猎采集根本无法维系。”
巫燕和巫雀一时不再出声,大巫光则继续沉默不语,
厅堂内的泰民氏三人心知,二巫所言很可能是实情。老族尹紧盯着面前摊开的葛布,面色凝重,仿佛一族未来的命运就决于那浅黄色的方寸之间。异常沉重的压迫感让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