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于六年前的西元一八)
(前文)
其三:走进深渊
在那烽火连三月的当年,安在铁路职工宿舍区中的姑母家自然也不会是什么风平浪静的世外桃源。从她家后门出来不到五百米便是拔地而起的小鹅山,其时早已变成了两派武斗上好的火力制高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让周边的居民终日都生活在战战兢兢的恐惧里。父母一再认真地告诫过我,出门玩耍时务必要远离那些受小鹅山火力制高点所控制的开宽地。在我的记忆里,曾听见过最回肠荡气的劝慰可能就是:你可别不听大人的话终日到处乱窜了。不然的话谁知道哪天会不会从哪个地方飞过来一颗子弹,一枪就要了你的性命,从此以后也就再没有爹娘能疼你爱你!再说了,现在武斗已经搞得百业凋零,不少店铺都已经关了门,到时候恐怕连埋你的小棺材都买不到哩。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童年似乎早早就预兆了我的一生都注定是颠三倒四的宿命:先经历过死才知道有生,饱尝了恨方品味到爱……
可惜无论我们如何回避,死神却一直像从欧洲舶来的那个幽灵一样游荡在我们的生活里。远的不说,同一个宿舍区里就有好动的孩子在小鹅山的山脚转悠时一不留神触碰了武斗中为了防备对方偷袭而临时设置的高压电网,结果一群背着红十字药箱的白大褂忙乎折腾了好半天也没有能够把他从死神那里拉回。我和比邻而居的新玩伴还围观过武斗阵亡者的葬礼,那种“为有牺牲多壮志”的肃杀庄严又让我想起《为人民服务》中那段泰山与鸿毛的窄路相逢。若干年后我惊奇地发现,原来像本 · 拉登塔立班之流的伊斯兰圣战亡命徒竟然也会和昔日的我们同一个德行,一有机会便不遣余力地向信众们兜售他们那套为了成就大我就该义无反顾地舍掉自己一切的壮怀激烈,为此一股似曾相识的亲切和认知便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进入西元六八的初夏之后,柳州的武斗先是经历了一番城里动枪动炮的大打出手,后是柳州城南的造反派出人意料地把广西大小土皇帝们豢养的革命保皇派赶过了江,从而成就了武斗两派隔江分治的对峙格局。当时的我诚然无从弄明白各方力量的彼消此长,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往日无所不在的危险似乎变得不是那么吓人,父母也不再以生命之虞为由来阻止我们出门玩耍了。在还不算炽热的阳光里,我和玩伴们的主业又重新回复到了孩提时的那种毫无目的的到处闲逛和惹是生非。之后不久,铁路职工宿舍区的上空飞过来一架螺旋桨不停嗡嗡作响的军用大飞机,一张张传单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引来一群又一群孩子欢呼雀跃地追逐争抢。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散发的传单可就是那个要命的《七 · 三布告》哩![1]
《七 · 三布告》出笼之后,其背后上溯天庭的高压似乎很快就在柳州城里取得了一些大众期望多时的正面效果。随着军管的强硬实施和武斗武器的收缴,往日时断时续的自来水供应总算变得正常了,中断多时的铁路运输也逐步得到了恢复。在散漫游荡了一年半载的孩子们当中,何时能够重新回到久违的学校课堂竟然破天荒地成了热门一时的闲聊话题。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又在父母的带领下踏上了返回桂东南的归程。我当时并不清楚父母决策的具体过程,只是后来才得知,经历过反右之类阳谋的父母对未来派性倾轧的风险也不是毫无警觉[2]。家中的两个大人惦量来惦量去,最终还是父亲给出的理由一锤定了音:武斗终于结束了,而学校马上就要开学了,我们自然也应该回去给家里的学生们上课了。
归程的伊始并不顺利,一家人一大早赶到火车站后竟然还无法肯定当天是否会有车把我们带到目的地。列车最终珊珊来迟,但登车后随着列车的启动我也就很快忘却了眼前的烦恼。说实话,早早回家的动议很是得我满心欢喜。除了早就期待告别南国炎炎的夏日里父子三人挤在一张单人小床的窟迫之外,我更憧憬着回到老家去向旧日的玩伴兜售我这半年里积攒下来的奇闻异事。我也曾担心赶不上幼儿园开学的日期,为此又该为自己会比同学们少背了不少当红的最高指示而备感失落,是列车的飞驰让我为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列车从柳州开出之后一路顺畅,走出千里也就走进了该吃晚饭的时光。宜人的夕阳下我被带进窗明几净的餐车,在那里和姐姐一道淋漓痛快地饱餐一顿千篇一律的铁路盖浇盒饭。我自小就喜欢坐在火车上对着窗外的景物琢磨自己的心事,也极钟爱车上味道和自家饭菜味道不一样的膳食。今日这两样我全都占了,叫我怎能不心旷神怡?那天傍晚的残阳可真好,一抹似血的余红洋洋洒洒地泼在车外凤凰树的树冠上,就像如火的花海在怒放。是父亲的催促把我从惬意的遐想中唤醒,原来是火车已经到了我们该下车的车站了。
在姐姐的拉扯下我缓缓地由列车走下了月台,心里免不了情不自禁地想尽快重新熟悉阔别多时的故里。站在高坡上的车站就能望见父母供职的中学,暮色里学校后院内的文昌阁历历在目,来自屋顶上的高音喇叭喧哗也若隐若现地随风入耳。往日谙熟的一物一景让我心平气静,我的目光也就随之转移到月台右侧的出站闸口。只见那里坐着几个若无事事的中学生,他们当中的之一就在母亲担任班主任的那个初中班里,而且他还是一位往日里曾带过我在校园玩耍的老熟人哩!我怀着返乡遇故知的兴奋急匆匆地走向前去同他打了个招呼,可写在人家脸上的却是一脸茫然和冷漠,仿佛我们与生俱来就是两股不同轨道上跑的车。我毫不介意地继续往前走,可心里还在嘀咕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这半年长高了不少使得他再也认不出?
一家人从车站出来就急切地往学校里赶,十步之内便是刚才遇到的那几个中学生紧跟在后为我们保驾护航。我还是觉察不出当下有何不妥,只是从别人催促我别说话的告诫中隐隐约约地觉得家人都变得有些紧张。从车站走出大约一里之后,我们终于走进了中学那个在我眼里几乎高耸入云的大校门。突然间不知为什么,领先我们三五步的父亲忽然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我当时想很可能是他碰巧踢到了土石路上一个突出到路面来的小石子,因之失去平衡而跌倒在地。可我细一端量又觉得好像不似,因为我能清楚地看到父亲正以怯生生的表情注视着站在他身旁不远的一位男子。
就在我试图在自己内心里弄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的那一两秒钟里,路边那个男子用不算太高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楚的吆喝,父亲便从地上站了起来继续前行。此时母亲和长兄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父亲的身边,我也只好在姐姐的敦促下加快脚步。我们一起再往前走出不到二三十米,这时从半空中又传出了一声晴天霹雳:
“跪下!”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到我弄清楚声音的出处,父母和长兄三人早己齐彻彻地跪倒在眼前的土路上。这会我终于弄明白了当下发生的一切:这亘古不变的天,刚刚就倒塌在我的眼前……
我和姐姐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恐惧中我从父母的表情中看到冷峻和坚毅,从长兄夺眶而出的泪水里读出了激愤与不平。众目睽睽下这样的场面仿佛是持续了经年,最终则是父母及长兄被从火车站接驾的那支革命队伍带到我所不知晓的地方,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活着的父亲。好多年后我才知道,以《七 · 三布告》为标志,父母加盟的派别已经被圣明的吾皇如弃敝屣般地抛弃。在派性纷争中双方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大势下,随之而来的报复和杀戮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结局[3]。说破了,一个来月前从天上纷纷扬扬地飘下来那些白里透红的传单,可不就是父亲行将死于非命的催命符?!就这样,在那个苦夏的晚上,我的童年便草草地画上了一个万般无奈的句号。
记得美籍华人骆家辉在当选为美国的首任华裔州长后曾不无感慨地回味道,从骆家祖父暂且栖身的贫民窟到不无豪华的州长官邸不过三四里地,骆家却用了整整三代人的苦斗和努力才走完这样一段并不漫长的道路。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家族还要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才会走出这样一位声威显赫的官宦权贵,但与此同时我又毫无疑义地笃信,由桂东南边陲那个小火站到县城中学的那区区一里多的路程,我此世今生都会在自己的内心里一寸复一寸地将它反复度量……
(下文)
(全文完)
[1] 简单地从字面上看,《七 · 三布告》虽然杀气腾腾,对广西纷争的两派多少还算是不偏不倚。文章背后的实情则是大相径庭,最能说明问题的事件就是之后在七月底中央对两派代表的最后一次接见。在那次长达四个小时的接见中,朝庭要员从人民的好总理开始,一个接一个一改一年前的克意吹捧的嘴脸,对已经被先帝决意抛去的造反派代表进行蛮不讲理的鞭挞和谩骂,其情其景与街头上的一群泼皮群殴一个难以还手的倒霉蛋毫无二致。接见之后不出一个月,造反派的代表便悉数地被保皇派关进了北京卫戍区的黑牢里。在此之后,广西的大小土皇帝也就乐得秉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其实也就是拳头底下出正义)的痞子实践,利用《七 · 三布告》在全省范围内大开杀戒滥杀无辜。据官方记载,有名有姓有地址的被打死或迫害致死者就将近九万人,《七 · 三布告》出笼后的死者占近六成;而据当时主政广西的韦国清与担任过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的何兰阶之间的私下谈话,广西“文革”中死于派性杀戮的人数应多达十五万之众;民间的数字则高达廿万人以上。父母因为加盟的是《七 · 三布告》出笼之后失宠的造反派“四 · 二二”,最终有幸地成了众多惨不忍睹的统计数据中那个悲悴的分子。
[2] 离开柳州之前,父亲专门到柳州铁路局请军管会出具他和母亲都从未参加过武斗的书面证明。为确保万无一失,证明还是写在当年视为圣物的红宝书上。可惜父亲不知道太祖曾有过“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宏论。试想若果主子自己都无法无天,难道奴才就会规规矩矩地按法理办事?!
[3] 柳州城大概是广西境内派性报复没有泛滥的唯一例外,原因之一或许是因为那里的造反派敢于为自身生存而放手一博,让保皇派吃了苦头后而不敢造次。夫黎民须置己于死地方得后生,朝庭之大过又民族之大悲也。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当时柳州武斗结束后相对温和的局势或许给父母造成一个错觉,误以为广西全境都已经像柳州城一样有序地安定下来了。
“由桂东南边陲那个小火站到县城中学的那区区一里多的路程,我此世今生都会在自己的内心里一寸复一寸地将它反复度量……” 读者震撼!作者锥心之痛,字字泣血。
文革中冤死的人有多少。
数也数不清。
文革是中国人跨不过去的坎。
你父母不应回去。可恶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