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于六年前的西元一八)
(前文)亡父五十年祭(1):一问三不知
其一:走为上计
平心而论,我的童年虽说是十分短暂,但也绝对不是以似墨的黑色来开的头。
西元六三的阳春,我降生于桂东南边陲一个中学教师的家庭里。那时节,无论是自然节气还是政治气候,都应该是一个正处于乍暖还寒的当口。往好处说,让先帝大为窝火的七千人大会刚刚开过有一年,在刘邓对他那心爱的乌托邦实践做出隐晦的修正后,茫茫九州总算是从饿莩遍野人相食的惨状中慢慢地走了出来,人口出生率也随之大幅度地上扬;往孬处想,众多满脸菜色的大饥荒幸存者才刚刚吃上口糙饭,血淋淋的“阶级斗争”又开始登堂入室,累牍连篇。当时绝大多数人都料想不到是,先帝半年前杀青的那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魔咒竟然困扰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不下十五年之久,一时间引得无数英雄为之丢盔弃甲,下跪求饶。
好在那时我还是一条垂涎横流的鼻涕虫,举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也就和我隔上远远地不止区区一条街。现在回望我生命的头几年,我猜度自己也应该是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在兄长的关爱中迈步学舌,在父母的呵护下启蒙成长。幸得姐姐当年的作文记载,以至直到今天我也依旧还能从那些曾经的字里行间还原出自己童年行径中的一鳞半爪:
……我有一个可爱的小弟弟,可他又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话匣子。他整天都在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话语叽叽喳喳地跟你唠叨个不停,为此我们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乐得尊称他为“话多”。可当你扳着面孔假模假样地用一句“(就你)话多!”来“批评教育”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絮絮叨叨的时候,他多半也会学着你的样子并拿出奶声奶气的腔调字正腔圆地回敬你一个“(你才)话多!”,一付一本正经的嘴脸管保能把你逗得半天都直不起腰。这就是我的小弟弟!……
说来也巧,我的记性大概始于文革这篇雄文史诗破题的西元六六。直到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父母任职中学里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记得小县城的小小十字街中投身于革命大辩论之双方的脸红脖子粗,记得长兄和他的同学卷着铺盖离家去串联,记得身有不适的教导主任仰卧在大礼堂中间的躺椅上聆听出自革命师生口中的急风暴雨。在一个三岁孩子的眼里,这一年的南国边陲虽然也和全国各地一样充满着狂躁与不安,但京城版的红色恐怖要光顾我那座偏安一偶的小城似乎还得耐心地再好好等上个一年半载。
转眼就是西元六七年夏秋之交。看着先上幼儿园的玩伴们放学后那股天知一半的趾高气昂,我便和父母吵吵嚷嚷地闹着要跟进,只是进去之后才知道幼儿园也会有幼儿园的苦衷和烦恼。无意求全责备的是,那时的幼儿园自然也难以与世隔绝而得以免俗。除了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外,幼儿园的老师阿姨也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教我们背诵先帝“老三篇”的开篇之作《为人民服务》,想必人家是要从小就打造好吾辈的革命生死观。终日沉浸在“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的阴阳顿挫里,砍下少年英雄刘胡兰头颅的那把鲜血淋漓的大铡刀便时常活灵活现地浮现在我的臆想中。看着自己也被人五花大绑地押到那把吓人的大铡刀跟前,我往往是先按老师们的再三教诲为保住我的名节而竭尽洪荒之力去抵挡那死里逃生的诱感,可到头来还总归是拗不过自己贪生怕死的本性,在即将壮烈地成为烈士英雄的最后关头因为六根不净而功亏一篑!从噩梦中惊醒后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感情是我又尿床了……
和上一年相比,西元六七的革命步伐自然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就在这一年的年初,广西的三当家伍晋南同志积极响应太祖的号召揭竿而起,指名道姓地给分舵主韦国清同志下战表,自此两家便相互扯破了嗓门撕破了脸,由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自那时起,全省上下(即官媒官腔中的自治区)也就整齐划一地扒拉成了两群泾渭分明的乌眼鸡。在父母任职的中学里,针锋相对的两派便以校园中间的后秀楼为界分而治之,自此昔日朝夕相处的师生也就只是偶尔在升级为推推搡搡的大辩论中招呼对方。于是乎,我在幼儿园里也与时俱进地学会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条刚刚才降自天庭的“最新指示”:“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好多年以后我才真正的捣鼓明白,其实文革这场大戏中种种骇人听闻的黑幕,说破了不过就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反观其时戏里戏外的七亿人民,试问我们当中究竟会有几人能奈得其何?!
刚把“最新指示”熟记背妥之后没过多久,幼儿园就开始放起寒假来了。说实话,虽然幼儿园的生活也并非十全十美,但一个学期的经历己经足以使我对它多少有点恋恋不舍。在那里,除了有一群年龄相仿的玩伴之外,隔壁小学里小哥哥小姐姐们的郎郎读书声也让我心仪令我向往。放寒假的那一天,我是一面用自己的小手捧着一小把老师分发给大家的水果糖,一面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下个学期的开学日期而走回到家中。我那时不知道的是,在当时愈演愈烈的文攻武卫大势下,下个学期的开学很快就会毫无悬念地化为泡影。我那时更不可能知道的是,这区区一个学期的幼儿园生活可就是我此世今生绝无仅有的正规学前教育了。
无所事事的转悠中春节就到,这时这场文化大革命已经像先帝的那位亲密战友私下里调侃的那样,一个华丽转身便升级成一出兵戎相见矢石交加的“武化”大革命。为了暂避风头正劲的武斗血腥,一家人在父母的带领下先后离开那个曾经的桃花源而去了千里之外的柳州姑母家。走的那天傍晚,我随母亲去了一趟那幢如今已经在派性纷争中客串成楚河汉界的后秀楼。这座曾经有着父母一间幽静卧室的民国建筑,其时除了人去楼空之外便是搂里几乎每一个进出口都被人用合抱的杉木堵得严严实实。站立于在白昼里几乎也是一团漆黑的走廊中间,我们仿佛又一下子全都从现代文明中走回到了周口店里那口北京猿人曾经权且栖身的山顶岩洞……
(下文)
(全文完)
欣慰的是“韭菜”一词出现了,"在新的相对自由条件下成长起来的一代”里广泛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