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電影美學巔峰之作《繁花》解讀
林正二 2024.2.23
《繁花》最大的特色是王家衛將他擅長的「影像說故事」發揮得淋漓盡至,極盡聲光影像之美,真縶感人。王導藉由流動的影像述說故事,讓情節的推動更有節奏感與想像空間,多層次的空間豐富了影像,讓「影像更能說故事」,更有懸疑性、戲劇性,更浪漫迷人。
王家衛以繁複流動的光影、交疊的華麗影像、快速的鏡頭切換、多層次的立體空間、時空的不斷交錯與迷人的聲光配樂,述說90年代中國開放變動時代與70、80年代開放前,寶總(胡歌飾)靠外貿與炒股崛起的過程,以及他跟三個「繁花似錦」的女人李李(辛芝蕾飾)、汪小姐(唐嫣飾)、玲子(馬伊琍飾),與他的朋友陶陶、董老師與菱紅等市井小民,在上海悲歡離合的故事與他們所綻放的旺盛生命力。這是近代的上海浮世繪。
雖然王家衛仍以「影像說故事」為主要的敘述技巧,但《繁花》不像《花樣年華》等港片只以「愛情」為主題,由於《繁》劇人物眾多、故事繁雜,王導為呈現上海開放時代的男女愛恨糾葛、奔放的生命力、商場的鬥爭、時代的變動、懷舊的氣氛與迷離的滄桑感,影片配合故事的發展,敘述技巧更創新多元,影像更繁複多層,鏡頭的變換更靈活快速,影片節奏更緊湊,人物也更多樣鮮活,加上飯店(餐廳)誇張的奢華景像、浪漫迷人的懷舊音樂,可看性更高。
改變單一直線平舖直敘的手法
王導為展現上海開放時代變動不居的風貌,《繁》劇一開始即以男主角寶總被計程車衝撞昏迷在地、鈔票滿天飛的疑似「殺人」事件,以快速剪接手法,透過刑警跟寶總多位朋友查詢的多重畫面,帶領觀眾了解劇裡主要角色的不同背景以及他們跟寶總之間的複雜關係,快速地拼揍出寶總的面貌,進入以寶總為主軸的故事。
上海在90年代開放資本市場後,人人搶著賺錢、投機做股票一夜致富,社會變動很大、人際關係也變得很複雜。王導為呈現新時代迷離浮動的氣氛,改變傳統影視單一直線平舖直述的手法,改以懸疑推理的間接敘述技巧,配上快速剪輯的不同空間畫面,展現上海開放資本市場後的社會變動、民眾對財富的盲目追求,以及複雜不穩的人際關係與快速的生活步調,從跟金錢有關、疑似「兇殺」案的撞車事件追查,帶領觀眾進入上海變動的時代。
流暢的鏡頭 繁複的影像 懸疑性的創造
《繁花》的節奏非常快速,王導在某段情節展開不久後,即藉由流暢的鏡頭切換與繁複影像組構的不同空間,帶動故事的發展,帶領觀眾從多個角度的不同畫面,了解故事的輪廓與進展情形,讓故事變得更有立體感,更能展現社會變遷下人與人之間的微妙複雜關係。
寶總出院重返商場後,觀眾在繁複影像所組構的不同空間裡,經由寶總與他的顧問爺叔的述說,進入他帶領股民炒股的時光隧道,了解他們之間的複雜關係,並明暸寶總背黑鍋遭股友誤解、發生人為車禍的原因。其後,來自深圳的券商大戶強總,以併購公司與「養套殺」等手法,要坑殺寶總。王導透過快速切換的鏡頭與營業員整齊畫一的按鍵動作,展現了股市慘烈的坑殺情景與撲朔迷離的氣氛。這種配合情節發展,以時空交錯、空間交梭的述說方式,讓觀眾在懸疑中,對故事的進行更有臨場感。
王導在另一條貿易主線,也經由不斷變換的場景與時空交錯,呈現寶總如何在爾虞我詐的上海商場存活壯大,戲劇張力十足。在魏總於至真飯店以較低的批發價,想説服范總不要讓寶總代理他的三洋牌T恤衫,改由跟他合作的同時,鏡頭切換至夜東京飯店,寶總跟上海最大銷售平台的滬聯商廈徐總商談三羊牌上市的計畫。王導透過迅速切換的鏡頭,交叉呈現同時間在不同飯店洽談商業合作的場景,創製了商場競爭的緊張氣氛與懸疑性,有如《教父》影片黑社會談判的場景,讓觀眾更能融入《繁》劇的故事。
王導更將鏡頭延伸至行進的轎車,創製了動感十足的場景。在范總跟魏總在至真飯店舉杯歡談、實際上卻各懷鬼胎的同時,王導將鏡頭切換到寶總跟汪小姐在行進的轎車內談話的畫面;汪在至真飯店目擊范、魏會面後憂心忡忡,寶總卻輕鬆地表示他們各懷心機的會面,談不出生意。王導將場景移到行進的轎車,對照至真飯店的場景,讓故事的發展隨著轎車的行駛,更有空間感與浪漫的美感,帶給了觀眾想像力,使得故事的進行更生動、更緊奏,創造了戲劇張力,形塑了上海商場與商人的不同面貌。
獨白述說 多面向空間的創製
王家衛除了以懸疑事件與不斷流動的光影,勾繪出變動的時代與寶總複雜的社會關係外,他不時以時空跳躍的方式,藉由主角寶總的獨白(旁白)帶動情節的發展,並藉此述說故事的進展與事件的時空背景,用第一人稱引領觀眾隨著故事的發展,進入變動的時代,並給觀眾留下想像的空間。
例如《繁花》第六集,寶總代理范總產製不怕火燒的三羊牌絲光棉T恤衫在上海銷售的情節。上市前,王導透過寶總的獨白述說與畫面適時的展現,在觀眾了解上海南京路是全市與全中國最重要的零售市場後,即配合寶總的獨白,迅即將畫面切到一大堆T恤從卡車卸下搬進南京路百貨商場的場景,以及范總在百貨公司焦急地走來走去、拉著商場張經理詢問的場景,跟寶總打電話運籌帷幄等的不同空間畫面。
在導演快速地切換鏡頭、創製三度空間畫面交疊展映下,讓三洋牌是否能打開上海市場的情節發展,因快速節奏與空間的轉換,產生了懸疑性到最高潮;而後在大陸紅透半邊天的費翔進入百貨公司上台表演「冬天裡的一把火」歌曲,促銷耐火的T恤衫後,商場內人山人海,搶購絲光棉衫,在洋貨雲集的市場,成為上海名牌。
晃動疊映的影像 浪漫滄桑感的形塑
《繁花》另一特色是王家衛在劇中人面對不明前景、置身於新且複雜的環境,或者墮入情網、開拓新業務,對愛情、事業前景充滿期待時,都會用不斷流動的光影特寫,創製劇中人雙層頭身重疊晃動的影像以及人跟環境交疊在一起流動的繁複場景,映照出上海開放變動,充滿希望又不確定、浪漫迷人的時代氛圍,形塑時代變遷的迷離滄桑感。例如汪小姐辭職後,不得已跟浮誇的魏總合作創業,王導為顯示他們意見不合、前景未明卻又對未來充滿期待的情境,在他們在餐廳商談公司開幕晚宴規劃時,以汪、魏兩人雙層頭身與餐廳疊映晃動的鏡頭,喻示他們前景模糊不定的處境。
王導以疊映晃動的影像,映照寶總在詭譎多變的上海商場,跟三位女主角汪小姐、李李與玲子之間曖昧不明、愛恨交加的「不定」關係,從而演繹出曲折多變、起起落落的商場鬥爭故事。這是王導「用影像說故事」電影美學的極致表現。
80年代開始,上海開放股市資本市場投資。在變動的時代,人人都有可能搖身一變成為大富豪,或傾家盪產。正因為人人身處一切都有可能的時代,王家衛不斷用搖晃流動的光影、誇張豪華的場景,創製了浪漫的時代氛圍,帶出阿寶致富的浪漫傳奇故事。同時大量的光影疊映、流轉、晃動的鏡頭,喻示寶總在龍蛇雜處的上海、變動的時代,搞貿易、炒股票,危機四伏,加上跟三位女主角的感情糾葛,生活更加不定繁雜,必須隨時隨地謹慎的因應,否則ㄧ不小心,他將像他的股友法根一樣粉身碎骨。
然而,變動的時代也是開創未來的時代。寶總為了創業,每天西裝筆挺,以亮麗的身姿周旋於講究門面的上海商人與三位女主角之間。至真飯店老闆李李,更披著露背裝、落地長裙華麗登場,接待以商人為主的顧客。導演不時以特寫鏡頭拍攝劇中人亮麗的皮鞋、緊身的旗袍,用側面的角度呈現寶總與李李等人俊俏美麗的臉龐,在豪華的飯店光影映照下,男女主角光鮮亮麗的穿著、迷人的身影,彰顯出變動時代裡人人都有機會的浪漫氣氛。導演藉由晃動疊映的影像形塑時代的浪漫氛圍,勾勒出寶總在股市、貿易進口市場,奮勇往前衝刺的浪漫身影。
逝水年華 懷舊悵惘
為了彰顯浪漫傳奇的時代,王導不時以倒敘手法敘說故事,讓劇情曲折引入,更能彰顯新舊交替時代的懷舊氣氛,以及所帶來的變化與衝擊。在瞬息萬變的時代,隨著時間的流逝,感情的失落、追憶,金錢的流失與挽回,一切都在變動不居的時間軸線上。
《繁》劇不時以時間的回溯,檢視過去、瞻望未來,除了在變動中流露浪漫情懷外,逝水年華的時間流動,讓90年代的上海更有時代變遷的氣氛,在瀰漫著失落感的滄桑中,蕩漾著青春流逝的悵惘。年紀較大的玲子感觸特別深。
玲子獲知寶總對她沒意思後,跟他分道揚鑣,擬重新裝修夜東京飯店,自己獨立經營。玲子在施工現場穿梭,指揮工人打掉牆壁、天花板大肆整修,喻示她要徹底「打掉」跟寶總撲朔迷離的關係;王導不斷地以磚瓦塵土飛揚的特寫畫面,展現凌子「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決心,同時也藉由夜東京飯店的拆建整修,象徵上海新時代的來臨。
另一方面,隨著「夜東京」招牌與餐廳轟隆轟隆拆除畫面不斷出現的特寫鏡頭,鏡頭同時切換到玲子坐在指揮夥伴工作的室內靜靜地喝酒,端著酒杯沈思的畫面。而後鏡頭再切換到3年前1990年玲子從東京返回上海的場景,跟阿寶、陶陶等人歡聚,興奮地等待夜東京飯店修建、裝潢落成。在現在與過去時空不停的交錯中,悠悠蕩蕩的音樂在空中飄盪,玲子若有所失地陷入回憶中,臉上流露著跟寶總合作多年,卻得不到他的愛、青春歲月已流逝的無奈,滿臉悵惘。
一天到晚在夜東京飯店聚會的陶陶、董老師與菱紅,則急著在飯店拆除整修前照相留念。快速移動的攝影機,映照他們嘰哩呱啦的叫工人暫停敲打牆壁,不停地在幾個房間穿梭,比手畫腳地拍照留念,並責罵工人丟棄家具後,到處撿拾酒壺、餐具等留念。王導很寫實地從他們的舉手頭足的表情和語言,呈現了他們的個性與生活樣態,補捉了他們真實生動的樣貌,就像活生生的上海人,非常傳神。
飯店的拆建工作速度很快,陶陶等人你ㄧ語我一言、連珠炮似的講話速度也很快,王導藉由快速鏡頭的切換,很真實的呈現出在吵雜混亂的工地裡,董老師等人拉拉雜雜的吵鬧個性與戀舊情懷,顯示了上海市井小民吵雜卻旺盛的生命力與懷舊感情。
導演跟觀眾的對話 獨樹一幟的劇場效果
王家衛除了以獨白述說故事外,還不時透過代理人詮釋劇情,跟觀眾對話。由於《繁》劇故事情節與時間橫跨70至90年代、時空遼闊、人物眾多,在如此紛雜變動的時代,王導為凸顯上海人嘰哩呱啦、喜歡道聽塗說的民情習俗,以及「商場即戰場」的時代氛圍,特別在飯店林立的黃河路上安排了一個香菸飲料攤場景;小攤老闆每天目擊耳聞來往於飯店的商人談話,專門提供商場小道消息給上飯店的商人。
這是導演與觀眾的對話。 王導結合記錄片述說故事與台灣布袋戲操偶的旁白形式,不時透過小攤老闆,跳進片中以全知觀點詮釋影片,像是希臘悲劇《伊底伯斯王》的歌詠隊(chorus)或是《大佛普拉斯》影片的說書人,不僅跑出來串聯劇情,對劇中人的故事說三道四,並提供小道消息給商場人,讓有點紛雜的劇情更有看頭,帶引觀眾融入故事中,跟導演同步而行,顛覆了導演/觀眾的位置,以多重視角創造出奇幻的劇場效果。
以實體場景而論,香菸飲料攤是飯店食客以及經營者、服務生經常光顧的地方,攤商除了可蒐集、交換與傳播資訊外,因為地緣位置,時常目睹耳聞各方故事,亦可以旁觀者身分,詮釋故事的發展情形。因此,就真實情況而言,攤商比希臘悲劇的「歌詠隊」更有對劇情發展說三道四的能耐,更能讓故事的進行有看頭與懸疑性,更能營造劇場對話的奇幻效果。這是王導獨樹一格、令人激賞的戲劇創意。
浪漫與寫實手法的並用
《繁花》是王家衛上海情懷下的一個神話。寶總是此神話的傳奇人物,是王導的慾望與情感投射反映下,所塑造近乎完美的英雄人物。寶總跟商場大亨、社會名流來往的同時,他也很隨性地跟一些販夫走卒生活交往,既有氣派的排場又有平易近人的個性,聰明沉著、急公好義、處處替別人著想。王導形塑了寶總完美的人格。
神話般傳奇的寶總加上他的萬事通商業顧問爺叔,成就了寶總的崛起,叱吒於上海商場。 王導以誇張的手法,將寶總塑造成黃河路上眾家飯店爭相爭取的傳奇人物,能搶到寶總進飯店吃飯,就會給飯店帶來旺盛的人氣與生意。因此,爭奪寶總成了黃河路上至真園與金美玲兩大飯店勾心鬥角競逐的目標。
黃河路上的飯店常遭斷電、斷貨源、搶廚師,明爭暗鬥得非常厲害,它們的排場都很誇張驚人。至真飯店燦爛的霓虹燈在黃河路上閃爍不停、懸掛在飯店廳堂與包廂的巨型吊燈金碧輝煌,像拉斯維加斯的大飯店一樣讓人看了眼花瞭亂,極盡奢華之能事;十幾位侍者排成一列,迎接賓客,並端著黃金樣閃亮的餐具列隊輪流端上招牌名菜,氣勢驚人;華麗的飯店套房,掛著名畫,裝飾得像皇宮樣豪華貴氣;名貴轎車與計程車不停地來往於飯店,如夢似幻。
這些超極豪華的飯店場景,顯然不符合當時飯店的真實情景。王導刻意誇大上海飯店的奢侈華麗,除了是他濃厚的上海鄉愁所引發的浪漫情懷投射外,王導也想以如夢似幻的場景喻示上海封閉已久、開放資本金融市場後迸發的生命力與商場上的紙醉金迷。黃河路上的飯店成了上海商人炫耀擺闊的地方,也是他們交換商情與擴展生意的重要場所;來自他鄉的范總、魏總及其他各地的商人齊聚在此角逐較量,爭相與寶總交往談生意。
寶總是靠70幾歲的爺叔指點致富。爺叔16歲就開始在怡和洋行做事,精通貿易、股票與期貨交易,熟悉商場規則。他像神一樣,制訂商場準則,準確地指點阿寶何時買進、何時賣出股票,以及做生意發大財的訣竅;精準的預測商場上即將發生的事情以及相關商人採取的策略,指導寶總因應方案,讓寶總化險為夷,迅速在上海商場崛起,成為人人追逐攀附的目標。 爺叔超乎現實、料事如神的人設,是王家衛對上海十里洋場的浪漫心理投射。
另一方面,王導以寫實的角度呈現上海在開放之初混雜髒亂的另一面。寶總蜜友玲子住的附近地區是上海中下階層市民居住的地方,上海民眾在巷道裡燒火、煮飯做菜,攤販吆喝,煙霧瀰漫、非常雜亂,但洋溢著市井小民的生命力。此外,《繁》劇商賈、販夫走卒等主配角,都用上海話嘰哩呱啦地講個不停,片中很多上海人日常生活的瑣碎小事,很真確寫實,映照黃河路上飯店的誇張糜爛,呈現上海在變動時代的兩極化現象。尤其是寶總週遭的朋友陶陶、菱紅、董老師貪小便宜、愛聽八卦、吵雜紛亂、凝聚力卻很強的生活作息,呈現了上海中下階層含富強烈生命力、較為真實的生活方式。
在上海股票市場上,王導描述大戶與機構如何藉由引蛇出洞手法,屠宰大批散戶,導致一些投機客傾家蕩產;以及一些醫師、律師等有錢的資深股民,合組股友社「麒麟社」,蒐集內線消息,研擬對抗機構大戶的策略,有如台灣的股市翻版。王導以誇大與寫實並用的手法,呈現上海90年代的浮世繪。
愛恨情仇的糾結 錯綜複雜的男女關係
在上海外貿大樓工作的汪小姐,對寶總一往情深,全心全力協助寶總開拓外貿市場,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另一方面,汪因寶總開拓市場成功,甚受公司重視。其後,汪因為收受寶總小禮物沒上報,被派遣至碼頭工作回來後辭職創業,想藉由獨自一人工作,不靠寶總,也能闖出名號。
汪開設貿易公司,擬代理沃爾瑪牛仔褲,在中國大陸產製,進軍上海市場。同時寶總的顧問爺叔指點他必須藉由沃爾瑪在國內的產製銷售,為自己炒股票被坑殺留一條退路。汪的創業,竟然導致她跟寶總從情人變成敵人,由於攸關兩人事業的生死存亡,競爭非常激烈。汪小姐不想落後於寶總的頑強個性,促使她努力拓展業務,想做出一番事業,讓寶總刮目相看。
然而,寶總卻心胸開闊,由於對汪小姐很感恩,不顧自己的後路與爺叔的警告,替汪找到深圳一家廠商產製沃爾瑪牛仔褲。惟汪小姐個性堅毅,為顯示自己能獨立創業,不願接受寶總的協助,到工廠後臨陣退卻,寧願跟深圳另一家報價高很多、可能會虧錢的廠商合作。好在汪小姐判斷政府將改變匯率政策,汪得以人民幣兌現美金交易,仍賺了一些錢。愛恨情仇的糾結,反促成了汪小姐在商場上衝刺的動力。
由於寶總在股票市場失利,又失去沃爾瑪牛仔褲市場的逃生通道,離開股市與商場後,看好上海浦東地區未來的發展,計劃在該地開拓房地產事業。汪小姐對寶總犧牲自己、幫助她的義舉,念念不忘,到處尋找寶總未果。
寶總跟玲子亦有若有似無的複雜男女關係。寶總為了感謝玲子幫他尋獲日商,成功開拓上海外貿市場,出資邀請玲子回上海開設夜東京飯店。在日本唸書時對玲子情有獨鍾的強總,因妒恨寶總邀玲子回上海開飯店,讓他失掉在日本追求玲子的機會。因此,強總返中在深圳股市闖出名堂去上海操盤後,即欲在股市坑殺寶總到傾家蕩產。
強總到上海後,一天到晚至夜東京飯店跟玲子敘舊,想打動她的芳心;然而,玲子雖對強總的真心情意有些動心,但她仍忘不了寶總,內心深處都是寶總的影子,不為強總的專情所打動。玲子的心性不定、錯綜複雜的情況,反激發了強總的鬥志,更加強不計一切也要將寶總置之於死地的決心。
王導將兩男一女愛恨情仇的複雜關係,放進股票市場大戶鬥爭的情節,讓《繁花》劇情更為複雜,可看性更高。
繁瑣的劇情 氾濫的感情
王家衛雖然將《繁花》導製得像電影樣精美、精雕細琢,但由於劇情長達30集,王導不得不安牌很多支線,東扯西拉,鎖碎繁雜,偏離主線,降低了以寶總為主軸的戲劇張力。雖然王導在處理寶總週遭朋友陶陶等人日常生活的情節上,很寫實生動,但他們的對話多了點,細節也有點繁雜瑣碎,芝麻蒜皮的小事一直重複,除了焦點過於集中在相同的時空環境、太嘮叨外,加上金美玲飯店破產等一些無關緊要的劇情,情節的發展有點小題大作,削弱了以寶總為主線的戲劇感染力。
此外,由於《繁花》電視劇太長,王家衛對上海又有深厚的感情,過於沈綅於形塑影片的浪漫情境,在敘述汪小姐離職後跟魏總合開貿易公司遇到挫折奮發前進的情節時,片中竟也響起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音樂。雖然王導想藉由該歌曲,凝塑汪、魏奮鬥的情境與時代氛圍,讓觀眾回到舊日時光,卻因為情節沒有發展到讓觀眾融入其中的飽滿情感張力,而且不是男女主角的感情主線,突然地插入音樂,反而適得其反、有點突兀,讓觀眾直覺得王家衛有點過於浪漫、濫情。
《繁》劇30集總共使用了57首流行歌曲創造所謂的「情境」,不少劇中人物感情沒凝塑到可創製情境的飽合點,就配上流行音樂,有點頻繁浮濫,變成了MV。王家衛出生於上海,對上海有濃得化不開的感情,拍《繁花》時投入太多情感,浪漫掩蓋了理性,以致有點感情用事,有些地方未能適切地掌控影片的發展,是該劇美中不足之處。
獨立堅毅的女性 浪漫感人的情境
王家衛在處理寶總跟三位女主角與一位女配角的主線,跟拉拉雜雜、繁瑣的支線不一樣,以比較有戲劇情節的故事,創製了真縶、浪漫感人的情境。
寶總的傳奇故事跟雪芝、汪小姐、玲子與李李密不可分。四位女性都很獨立堅毅,但個性迥異,跟寶總的關係也不盡相同。雪芝是上海13路公車服務員,寶總搭公車時認識她,是寶總不顧一切、愛戀的初戀情人;但雪芝比較現實愛錢,拋棄寶總,遠嫁香港有錢人,激發了寶總努力開拓事業的企圖心。寶總失敗的初戀,對他打擊很大,讓他不敢再談戀愛。
汪小姐則對寶總情有獨鍾,她正直勤奮、善惡分明,很關心寶總是否會吃虧,時常盯著跟寶總來往的生意人,以防寶總上當吃虧。玲子正好相反,雖對寶總有感情,但她精明能幹,藉由寶總的資金經營飯店,時常想佔寶總的便宜,揩他的油。李李則神秘豔麗,雖欣賞寶總,但她務實愛錢,話不多、心機很深、長袖善舞,以高明的手段周旋於各界人士,提供寶總股市內線消息,抽取鉅額佣金,如願償付她以前在深圳股市老闆男友炒股所積欠的債務。
為強化寶總跟雪芝,以及汪小姐、玲子與李李的深厚感情,在形塑寶總與她們之間微妙複雜感情的情境方面,王導在情節發展以及美學技巧上的掌握,比以前更高明,更能凝塑情景交融、充滿戲劇張力與美感的感人情境。王導藉由阿寶跟雪芝、汪小姐、玲子、李李之間的互動,將劇情推展到高潮,凝塑了感情張力至飽和狀態後,透過光影的流動、黑白光線的對比、劇中人表情與肢體的特寫,組構了唯美浪漫的構圖,在時間的回朔、追憶與流動中,適時配上符合當時時空背景的音樂,成功地創塑了阿寶跟四個女人之間愛恨糾結的情境,觀眾的感情也跟著波動起來
寶總在1978年認識雪芝,兩人熱戀。王導藉由《飄》(Gone with the wind)這本寶總幫雪芝借到的書,隱喻他們的戀情將如該小說所描寫的,隨風飄散而去。同時王導也以70年代上海未開放前,寶總與雪芝都要跟一大堆人擠在一起吃火鍋、煙霧瀰漫,看不清楚對方臉的情景,隱喻寶總沒看清雪芝崇尚物質的真面目,慘遭她拋棄。
寶總在80年代開始做貿易進口生意時,靠在外貿大樓服務的汪小姐協助,搶到貿易訂單,在上海的百貨銷售市場致富。汪小姐的勤奮工作、直率個性,很契合阿寶的有情有義,兩人合作無間。汪小姐很欣賞寶總光明磊落、體貼善良的人格特質,以及帥氣的外型,不僅全力幫忙寶總打拼事業,還因為寶總隻身前往仿冒雲集的地方,擔心他遭來殺身之禍,獨自一人駕車前往該地營救寶總,但半途發生車禍,無法抵達目的地;後來汪小姐獲知寶總安全無恙,兩人重逢,汪因歷劫大難,百感交集,撲上寶總懷裡,緊緊抱著他,蹲在地上,淚水直流。
此時響起《再回首》的音樂,哀戚又帶點歡愉情調的旋律,配上汪小姐搭乘寶總轎車、坐在後頭睡著,以及轎車拖著汪被撞壞的車子,深夜在荒郊野外奔馳、閃爍著微弱的燈光畫面,形塑了充滿情感張力的感人情境。
汪小姐因為阿寶的大訂單,在辦公室獲得長官的賞識,引來同事的妒恨。其後因寶總送她珍珠耳環,遭同事檢舉誣告,憤而辭職後,想跟寶總打拼、一起生活,約寶總在他們常吃年糕排骨的飯店見面,卻等不到仍擺脫不了初戀傷害情結的寶總相見,此時響起哀怨的音樂,悠悠然地飄盪著,令人惆悵不已。
畫面同時切換到寶總在夜東京飯店跟玲子、陶陶等好友聚餐歡敘的鏡頭,對照著汪獨自吃排骨年糕的淒涼畫面,響起哀戚的音樂,令人噓唏不已。其實,寶總是強顏歡笑,強忍分手的悲痛。接下去幾個鏡頭,呈現寶總離開夜東京飯店坐公車、獨自一人在空曠的車內抱頭沈思、哀痛的情景;公車外面的街頭在寂靜的夜空下,空曠曠的,不斷響起悲悽的音樂,凝塑了令人柔腸寸斷的感人情境。
汪小姐辭職後,跟魏總合作開貿易公司。公司開幕當晚,寶總請他夥伴開來一輛全新的凱迪拉克轎車要送給汪,紀念他們曾經一起打拼過的美好時光。汪小姐站在轎車旁,百感交集,想到當時她要將營救寶總被撞壞的二手凱迪拉克送修時,寶總說要買全新的凱迪拉克送她。
汪小姐真心愛寶總,心甘情願、不顧一切幫助他,不求任何回報。個性堅強的汪小姐,跟寶總分手、獨立後,在她開創事業的第一天,心理上無法接受他那麼貴重的禮物。但她對寶總的有情有義還是很感動,有點哀傷地向寶總朋友表示,她不會接受的。
這部轎車讓汪想起了她當時開著二手凱迪拉克轎車營救寶總的往事。在汪小姐若有所失、表情有點哀傷悵惘時,螢幕上交互出現汪淚汪汪地抱著寶總哭訴,以及被撞壞的凱迪拉克轎車在路上奔馳的回溯畫面;螢幕同時響起「我並不在乎這是錯還是對」哀戚與悠揚感情的音樂,適切地表達了汪不顧一切奮勇營救寶總的心情,在情景交融、音樂激盪下,觀眾的感情被激化起來,跟汪小姐同悲同喜。
緊接著螢幕出現汪搭乘寶總轎車回上海,疲倦地在後座睡著,以及車子在深夜四野無人的路上奔馳,黑暗中只見到車燈的畫面;同時畫面響起同樣的流行歌曲,悠揚動聽的音樂帶引觀眾隨著汪小姐的回憶,沈綅在她為了愛、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感人情境,尤其是觀眾看到黑夜中轎車奔馳在荒郊野外微弱的車頭燈光的畫面,耳朵迴盪著「就算我深陷,也不顧一切,就算我執迷,也執迷不悟」的音樂,感情頓時被撩撥起來,陷入王導營造的電影情境,激盪、感動不已。
替寶總經營夜東京飯店的老闆玲子,跟阿寶也有似有若無的男女感情。寶總在玲子因董老師脫口說出「玲子年紀太大,寶總不可能對她有意思」後,負氣離開夜東京飯店時,回憶起80年代在東京新宿酒店工作的玲子,幫助遠從中國來東京的他,尋獲在上海認識的日本商賈給他訂單,開拓了上海市場的情景。配合影片情節的推展,片中適時響起充滿男女滄桑感情的日本歌曲「有樂町」,對時空遼遠、似有若無的異鄉男女感情,凝塑了悲滄迷人的情境。
在寒冷的新宿,寶總徘徊於酒廊林立的街頭,不知從何著手找日商時,幸遇豪氣的玲子幫忙解圍。玲子一人在異鄉打拼,遇到帥氣十足的同胞寶總,情有獨鍾、興奮不已,熱情地陪同寶總在酒店門口等侯日商的到來;寒冷的街頭雪花飄浮飛盪,此時悠悠響起《東京愛情故事》描述片中男女似有若無感情的主題曲,在嚴寒的新宿夜空飄盪,令人對寶總與玲子的曖昧關係更覺感傷。寶總回國後,為感謝玲子的幫忙,出資開設夜東京飯店,請玲子經營。
寶總跟至真飯店負責人李李的關係更是曖昧不明。至真飯店是上海黃河路上生意最好的餐廳,富商雲集。寶總為了炒股票,密切地跟來自於深圳股市、神秘的李李來往,兩人因而漸漸滋生了似有若無的情愫。 最後寶總藉由李李的內線消息以及「麒麟社」的協助,逃過機構大戶的坑殺,還賺了頗多錢,分給李李償還她昔日情人、自殺身亡的A先生所積欠的股債。最後,王導才隱約透露A先生是寶總的哥哥。
由於寶總與李李後來隱約知曉對方的身分,兩人都極力壓抑漸漸滋生的感情。王導為了描述這兩位男女主角互相吸引、有點情投意合,卻壓抑不言的情景,在他們有一次相會、互相隱瞞真實身分、道別離去後,導演以上海街頭上空密佈的電車攬線跟陰暗街頭交疊的黑白相間影子,投射交映寶總與李李在暗黑街道低著頭、若有所思行走的身影,喻示他們壓抑的感情與關係;此時影片響起含富爵士樂浪漫情調卻有悠悠蕩蕩感情的流行歌曲,在陰鬱壓抑的時空環境中,讓觀眾沈綅在浪漫氣氛裡感覺一絲絲的幽怨。王導充分運用電影媒體獨具的聲光影像,成功地形塑了男女感情壓抑的迷人情境。
《繁花》電視劇是王家衛電影美學巔峰之作,影片的唯美浪漫風格與繁複的敘述手法,在華人影視作品中獨樹一格,成功地形塑了上海時代風華,打造了動人的上海浮世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