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比期待的高中生活开始了。
一开始是两个星期的军训,据说是为了培养学生遵守纪律、吃苦耐劳的品质。所谓军训,其实就是学校请来了当地驻军,指导高一新生列队、走正步、站军姿等枯燥、重复的动作。并没有学习任何武器或技战术。那年九月依旧炎热,同学们身穿军装,按班级分组,由士兵带队,在烈日下训练这些队列。两周后,男女同学们晒的黝黑,在操场上踢正步,接受学校领导的检阅,我们也就圆满的完成了军训。
上课伊始,班主任便为我们明确了目标:三年后要考大学。我这才知道,大学还有重点与普通之分。有那么几天,我私下里十分焦虑:“别说重点大学,万一考不上大学该怎么办?” 好在,我很快自我安慰,调整了心态,把注意力集中在每一节课上。也是在这时,我看到了身边有些同学天资聪颖,思维敏捷,令我心生敬佩——我想,那就是所谓的“天才”。
我仍记得许多课堂细节。化学课由徐必成老师授课,他是浙江人,戴着黑框眼镜,衣着整洁,身材中等。他每堂课板书极其工整,字体干净有力。虽然普通话带着浙江口音,但讲解内容生动、严谨。讲解完毕后,他还会播放自己提前制作的幻灯片,帮助我们巩固知识。我特别期待他的化学课,会模仿他的板书,认真做笔记。徐老师性格严肃,从不谈课外话。但班里很多人,包括我,经常能在化学考试中拿满分。直到高中毕业,我依旧珍藏着一本硬皮化学笔记本,存放在农村老宅中。徐老师已仙逝多年,我对这段缘分心怀感激。对我而言,他体现了真正的学者风范,这一年的耳濡目染,深刻影响了我此后的学习、生活与职业生涯。
我们的英语老师是一位女教师,整个学期,她都坚持带录音机来上课,播放英文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那优美动人的旋律,自此伴随我一生。多年后,我的儿子 Kevin 也深受感染。有一次,十五六岁的他对我说:“爸爸,你放的歌总是百听不厌。”现在想来,我听到《Yesterday Once More》的年纪,正是他当时的年纪。音乐能够跨越文化、种族与时空,引起情感共鸣。但这种共鸣的出现,往往需要有老师的引导与启发。就像干涸的土地,需要春雨滋润,方能生机勃勃。
高一的物理课让我颇感吃力。我们使用的是所谓的“甲种本”,当时河北省高中有三种教材:普通本、甲本和乙本。甲种本的内容据说更深更难。我们的物理老师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也非常严肃。每节课结束后,多数同学都表示听得不甚明白,我也只是似懂非懂。期末时,石家庄市组织统一的物理结业考试,试题却非常简单,班上大多数人都拿了满分。这种从一知半解到满分的落差令人费解。
多年后,Kevin 请我帮他看 IB 体系下的高一物理课程。他的问题让我回忆起自己高一的困惑。起初我有些忐忑,但当我看到他课本上讲的是导弹发射速度、弹道轨迹、拦截计算等内容时,竟觉得颇为有趣,也很实用。尤其是在俄乌战争已持续三年背景下,这些知识能与现实建立直接联系。我帮 Kevin 理解那些并不复杂的公式,看着他恍然大悟、开心不已,我也由衷地高兴。Kevin 最终取得了好成绩,放学后,匆匆回家,第一时间告诉我。
后来我上了大学,赴欧洲留学,亲身体验了东西方教育在目标、方法和结果上的巨大差异。多年沉浸其中后我明白,中国的高考制度本质上是一个国家选材机制,目的在于用有限资源,最大化政府教育投入的产出。在一个人口众多、考生庞大的国家里,还有什么比考试更公平有效的选拔方式呢?但从另一面看,高考也是一套淘汰机制,教材内容甚至有意超出青少年正常发育阶段,增加难度,以筛选出最顶尖的少数。被淘汰的大多数,并非智力或态度的问题,但他们被无情的抛弃了。然而,他们同样值得更好的教育。
1990年代,河北省的高考录取率不足10%,能上重点大学者更是凤毛麟角。我初中的很多同学在井陉上高中,几乎没有人能考上大学。还有一位同学因高考失利,精神崩溃,终生疯癫。同学聚会谈起这些事,大家都沉默不语。而这些事情,在当时的中国农村习以为常。我由衷希望,中国教育的未来能从选拔式转向培养式。每个人的天赋、兴趣不同,教育应成为整合社会和家庭资源、帮助每个人实现自我成长的路径。欧洲的大学里,我遇到过四五十岁的学生。他们把学习看作终生事业,享受探索、观点碰撞和获得新知的过程。
那时每逢期中、期末考试后,年级组会把各班前几名的学生名字写在小黑板上表扬。但在一中这样的学校里,几乎人人都是尖子生,这份榜单也就起起落落,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高一结束后,学校安排文理分科。那时社会流行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没有跟家里商量,因为父母和姐姐们都未上过高中,就算问了,也难有建议可供参考。我选择了文科,多少带着点盲目。最关键的原因,是我认为自己无法真正理解物理。报文科也意味着将进入新的班级,这份好奇心也是一个因素。
其实,文理之分在欧洲也有。在那里,文科即社会科学,涵盖经济、文学、管理等多个领域,与自然科学一样,充满复杂性。它强调用科学方法、数据与实验去验证经济和社会运行的规律。对很多年轻人来说,社会科学的抽象性甚至更难理解。Kevin 也因此最终选择了理科方向。
我高中时代的文理分科相对简单:文科生不再学习物理和化学,而专注于历史和政治。这两门课采用的是典型的灌输式教育。学生需准确背诵课本中的内容,比如哪一段话出现在第几页,同学们各个都“倒背如流”。历史课从未鼓励独立思考,更不涉及素材寻找和求证,题目只有一种“正确”答案。政治课更是马克思主义政党价值观的直接传达,从“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人民民主专政”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等等。任何试图思考的尝试,都会被考试成绩所惩罚。只要答题不合规范,就注定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