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992年7月下旬,我住在高家峪村。镇上中学的老师辗转通知我考上了石家庄一中。我对一中知之甚少,但也感到些许激动。只听志强说过,一中的升学率很高,仿佛已经有一只脚迈进了大学的校门,可以开启人生的无限可能。
爸爸在针织厂工作,有些工友听说我考上一中,见到我时就说些赞美和恭喜的话,我很开心。记得那次回家的路上,我坐在爸爸摩托车的后座上,爸爸说:“你不应该上高中,考个警校或者中专,那该多好。”我心里一沉,没有接话。爸爸则继续说,家里一个亲戚考上警校,毕业后工作待遇很好等等。
我记得通知书上写着,住宿生要在八月三十一日报到。家里没人知道石家庄一中在哪里,但既然叫“石家庄一中”,自然是在石家庄没错了。临行前两天,妈妈为我准备好了铺盖,但我们始终没法把它打包得结实,担心路上散开,不便携带。爸爸当过兵,最后是他下班回来后帮我把铺盖打好,既紧凑又结实。
铺盖里,还塞着我初中时买的一本很厚的《现代汉语词典》。
八月三十一日,爸爸带着我和打好的铺盖来到针织厂。针织厂在公路边上,有往返井陉矿区和石家庄火车站的203路公交车经过。那天爸爸去上班,是二姐在厂门口把我送上了公交车。公交车票不贵,我记得是五角钱,或更少。车辆不大,很破旧,车厢里挤满了人,也很脏,混合着汽油和各种体味。我挤上去后,哐当一声,折叠门关上。我透过窗户和姐姐告别,内心兴奋,一路站着,看着窗外的风景。
公交车到了获鹿县,马路变得宽敞起来。我知道公交车最终停在石家庄站。前文提到,我曾因参加拉花表演比赛来过石家庄站,因此我记得石家庄站的模样。从石家庄站下车后,只能向路人问路。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市内还有公交车,更不知道怎么找站台,或是买张地图寻找学校位置。临行前,妈妈告诉我,说话嘴巴要甜,遇人就问,总有好心人会帮助你的。下车后,我背着铺盖,拉着一个大包。这个大包是参加拉花比赛时县里发的礼物。
我开口问路,行人听不懂我说什么,匆匆而过。我倒也没太尴尬,这才意识到——我得说普通话。在井陉,各地都有方言,乡下人只说“土话”。每当我去市镇赶集,由于方言的差异,敏感的我总会不自觉地有些自卑。说普通话对我来说,是另一个层次的世界,于我而言是一次心灵藩篱的跨越。
其实我知道普通话该怎么说,是因为我初中的语文老师非常认真,不仅教学一丝不苟,说话也一直使用普通话。在那个时代的太行山区,这样的老师极为难得。就这样,我开始尝试用普通话与人交流,一路打听,终于走到了石家庄一中。幸好学校离火车站不远,走走停停,背着拖着巨大的行李,我大概走了一两个小时。
石家庄一中有一个气派的大门。正对大门的是一个小广场,背景是连接教学楼与图书馆的两层通廊,外墙镶着一座巨大的钟表。班主任马辉老师在小广场右侧摆了一张桌子,和几个同学一起迎接来自各地的住宿生。同学们带我去了我的宿舍——307。宿舍楼干净整洁,宿舍里有四张上下铺,对称分布。宿管老师还发了统一的被套和床单。
我的宿舍在三楼,有公共的盥洗室和卫生间,宿舍里还有暖气片。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体验到“现代城市文明”。与我此前的成长背景相比,可谓天壤之别。学校的食堂是真正意义上的食堂——一座巨大的大厅,摆满了大圆桌。同学们打好饭菜,可以围桌就餐,虽然没有椅子,只能站着吃饭,但这条件与我初中时圪蹴在操场吃饭相比,要好了太多。后来,同学们还带我去了教室、图书馆。巨大的建筑整洁明亮,处处纤尘不染。
石家庄一中从辖区内所有的中学中选拔学生来就读。1992年,录取了8个班级,大约400人左右。我的同学们大多是各个学校的优秀尖子生。1980至1990年代的中国,已经实现了高考择优录取制度,让我这样背景的农村孩子,有了一个通过考试改变命运轨迹的机会。我们那一年,有4位同学来自井陉县,还有4位来自驻扎在井陉的3502、6410厂的子弟学校。班上还有几位同学是通过“赞助”买的学位。听说石家庄一中的一个学位是两万元,在1992年,那是一笔我无法想象的巨款。
我被分在一班,也叫住宿班。班上同学大多来自周边县区和厂矿,因为距离较远,所以只能住校。其余班级都是走读生,主要是石家庄市区的学生,多数骑自行车上学。住宿班的同学吃住在学校,我每月回家一次。那时我已经不用像初中那样从家里带馒头和烙饼了,但每月的生活费仍需按时带回。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他对此极不情愿。我至今仍记得那种煎熬,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对经济现实的无奈与悲伤。尽管如此,我始终是个乐观的人,回到学校便是另一番天地,生活里那些不愉快仿佛从未发生。
那一年,我爸所在的针织厂已经濒临倒闭,他办理了“病退”,大概是因病退休的意思。工厂入不敷出,肯定也乐意有人主动退休,减轻负担。我爸那时候52岁,后来通过朋友们,在华能上安电厂、井陉职校、矿区的一个小型修理厂等地方看门、做维修工,一直干到我大学毕业。他打工的月收入大约是200到300元。我去石家庄一中读书,对我爸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负担。石家庄一中的伙食比我初中时要好,但也更贵,每月大约需要50元。高一时还需要粮票,高二时国家取消了粮票,只要拿钱就能买饭。